涂国文诗歌作品

让我离开自己一会儿

让我离开自己一会儿离开这间厮守了几十年的老宅去山中或海滨到比青山更高的白云生处比海滨更远的海潮声里做几天客在山中和神仙们下几局围棋帮山蚂蚁搬几次家替山风扶一扶枝头摇晃的鸟鸣或者去海滨像捉鱼儿一样捉几个浪涛玩玩完了在月色中走进一只蚌壳和珍珠一起躲迷藏让老宅在春天的雨水中腐朽倾颓在夏日的炙烤下着一次火烧成一片废墟然后在秋风中通知一只古代的青狐来荒草中和书生一起谈一回轰轰烈烈的恋爱当我踏着积雪远游归来的时候我已经找不到可以寄身的老宅了多么好呵那个让我厌恶的自己终于彻底消失了

散步记

夜色,重10吨

公蟋蟀的叫声,重3钱

母蟋蟀的叫声略轻,重2.2钱

公蝉鸣声,重6钱;振幅:0.99赫兹

母蝉鸣声,重4钱;振幅:0.68赫兹

萤火虫轻轻掠过

振幅:0.01赫兹

石拱桥头的红色信号灯亮了

温度,摄氏35度

波长,13.6米

夜航船

被拦截在比安保措施多一公里处

桥上有一对恋人通过

波心上的夜色

增重公斤

林间小径,长米

我孤独的影子,厚0.微米

在小径上游动

我把枚脚印印在石板上

被微凉的晚风一擦

什么也没有留下

秋天记大雁横着叫了一声鹧鸪竖着叫了一声秋辽阔了江水打了瘦脸针山峰露出人鱼线火焰轻了金属扣倒挂着硕果盘扣暗结着心事时光旧了芦花朗诵《静夜思》银杏撰写秋风辞乡愁重了

若惦念,请来旧时光里寻我

我想做一个江南旧人物

趿着一双木屐

藏进旧时光里去

我将丝质的新生活脱下

扔在河岸上

像溺亡者

遗留在人世的一堆衣物

棉质的旧时光

棉质的旧人

旧得就像一朵老棉花

旧得就像一团和气

旧得就像一辆

在雨巷中穿行的人力车

旧得就像胡同里一串

鸡毛换糖的叫卖声

比驿站还旧比邮路还旧

比一袭青衫还旧

比一把铜锁还旧

比一只藤条箱还旧

比政党和革命还旧

旧成一把油纸伞

旧成一条青石板路

旧成一只茶盅

旧成一阕宋词

若惦念

请来旧时光里寻我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只做了三天君王——

第一天千里莺啼

第二天水光潋滟

第三天暗香浮动

第四天大雪纷飞

我向虚无拱手让出我的江山

我遣散百花妃子

让她们回到水湄回到山坡

回到美和春天

回到大家闺秀或小家碧玉中去

只带着芍药:我忠贞的王后

开始在宋词中的逃亡

我是江南王朝的末代废主

我不期望分封更无意复国

我将西湖瘦西湖斫成琵琶

将秦淮河斫成胡琴

将苏堤白堤杨公堤三根琴弦

装在这三把乐器上

我只愿做一个永远的废主

怀抱三把独弦琴

任内心的黑暗

在江南五千年的颓废和孤独中

长出一身闪光的木耳

梅家坞

傍着芭蕉

面对流水

摆下一架古琴

请来一位美人弹奏

最好是一位古典女子

穿旗袍的不要

那从开衩处跑出的白光

与绿犯冲

当然,此时

还必须在山前斜挂一道雨帘

薄薄的透明的

以遮挡不了彼此的心思为宜

接着我们面对面坐下

下一盘千年的棋局

在楚河汉界

玩一把争夺天下的游戏

你为君我为臣或者我为君你为臣

我们君臣在自己的江山

恣意妄为

一局终了

一曲未终

我们各自捧起手边那册线装的唐宋

摸一把唐时明月的脸

窃一缕宋朝菊花的体香

并且开怀大笑几声

仿佛两个揩油得手的色狼

之后我们正式进入主题

拎起一只装满清泉的铜壶

搁在红泥小火炉上

然后从各自的胸膛中

掏出早被雾霾薰成上等好炭的肺叶

塞进炉子,生火

一沸时加盐调味

二沸时把春天里的五百户生产的

“诸子百家”新茶

连同功名利禄,一起投入铜壶

三沸时拎起铜壶

飞流直下

江山如画

美人何在

春秋倒流

在西湖之畔安顿我的形骸和灵魂

好了。就在这里

把我的形骸和灵魂安顿——

把我的悲悯和忧伤

安顿在苏小小和冯小青的年华里

我要弹拨西泠桥这根独弦

抵达落花背后的春天

把我的桀骜和放旷

安顿在林和靖的孤山一片云中

那点燃季节的梅的唳叫与鹤的绽放

是我亲爱的姐妹或兄弟

把我履风的跫音和荒凉的前程

安顿在曼殊半是胭脂半泪痕的袈裟中

安顿在弘一大师交集的悲欣里

我要紧随他们风尘仆仆的背影

把我的青铜剑藏入匣中

安顿在岳飞于谦张苍水秋瑾的遗骨旁

让热血将剑锋焐暖

抵御红尘的锈蚀

把我盛大的才华。安顿在白堤和苏堤

这唐宋的双管适合抒写我的诗篇

甚至也把我春日的慵懒和冬日的沉醉

安顿在李清照和柳永的婉约里

把我复苏的爱情

安顿在白蛇出没的断桥上

把我失落的家园

安顿在满觉陇的一坛桂花酒中……

我们都是失踪的人

我们都是失踪的人

在生活的转角处我们弄丢了自己

我们在春风中遍贴寻我启事

满世界寻找自己

我们看到很多与我们相像的人

有的容貌很像有的表情很像

有的背影很像

但都不是我们

我们一直都没有找到自己

我们怀疑自已可能早就死了

于是我们在雪地里

为自己立起一块块无字碑

添土燃香焚纸鞠躬

自己给自己扫墓

我们以这种方式确认自己的下落

如果有谁在哪里看见我们

请转告一声

叫我们回家

致大海

我多么喧嚣地澎湃成大海

一匹公豹在一海尖叫的玻璃渣上奔跑

它左眼充血右眼失血

你们认出了太阳和月亮

我内心的火焰被一片辽阔的忧伤收藏

在一股隐形的飓风里

这群蓝色蝴蝶扑扇着翅膀

填满了整个海洋

我可不可以这样倒退着看雪

第一眼,我俯瞰江南鳞次栉比的屋顶上

大雪匍匐的身姿

然后,我倒退进驿站前的一丛梅花

像一位前朝书生,将前程交给弥途的风雪

接着,我倒退进唐朝的一间柴扉

掸却满身的寒冷,烫壶热酒,与影子对饮

饮毕,我倒退进魏晋的一座青山中

大雪飘落,我横陈卧榻,酣然入眠

半夜酒醒,我倒退进秦朝荒僻的海滨

在乱礁中,就着雪光,捧读一册禁书

身体碎了一地

履风者穿着风的鞋子在风中追风

他被风击中摔倒在风里

身体碎了一地

比如他的头颅滚向了黄土高坡

他的两只眼珠被长江冲入东海

他的断臂被甩到珠穆朗玛峰上

而他两腿的残肢被北风刮到了东北平原

有人在珠江三角洲捡到他的龙骨

夸赞一声:“这家伙骨头真硬!”

有人在大运河畔拾到他的半只指甲盖

嘟哝一声:“哼,什么破玩意!”

有人在蒙古大草原看见他的一排肋骨

说:“还不错,有点才华和思想!”

有人在吐鲁番踩到他破损的嘴唇

忙不迭一脚踹开:“臭嘴!”

只有他知道

把那些四散的零部件组合在一起

才是他自己

那一年

那一年,我48岁

那一年,我回到成都西郊浣花溪畔的

一间草堂

那一年,我将大地上怒号的寒风捉进我的茅屋

而我却在柴门外蹀躞

那一年,饥饿的小儿大哭着向我索要食物

而绳索般的雨道却缚住了我的手脚

让我扮演一个提线木偶

那一年,我坐在草堂外

把自己坐成了一块哑口的石头

那一年,我活了岁

在一面青铜镜里辨认故乡

透过青铜镜暗红的锈斑我首先隐约看到一座史前的坟墓

那是我的心脏

里面埋着我死去的爹娘

接着我看见脊髓沿着我弯曲的脊椎

汩汩地流淌成信江的模样

我身上飘挂着的燕语

在都市的钢筋丛林中迷失了归巢的方向

然后,我看见自己遍身的体毛出现在镜中

就像故乡茂盛的农事

和那茂盛的山林与红白喜事

我的肝、胆、脾、肺、肾、胃和膀胱

摊在故乡的地图上

那是一串湖泊

名叫林剑湖马山湖荷叶塘洪家塘扁担塘棉花塘洋片塘

我扬起的手掌一只潮红一只苍白

潮红的是故乡贫穷时虚旺的肝火

苍白的是故乡致富后失血的风尚

我的眼眶忽然涌起一阵炽热和凉意

原来是我的双眸

变成了故乡农历中的日头和月光

我满头的青丝在秋声里向着故乡潇潇而落

沧桑的额裸呈一座荒凉的悬崖

锃亮的是苦难

闪耀的是荣光

我猛地感到右腿的韧带在隐隐作痛

那是我在履风的旅途中被地平线绊倒留下的隐疾暗伤

这样一种浪子的职业病

只有回到故乡的鸟声里庶几才可治愈

我与尘世正好距离七千公尺

我独居于雪山之颠

与脚下的尘世正好距离七千公尺

我以雪暴为屋狂风为被

冰渣为饮云团为食

每隔一段时日我就扯过一角蓝天

蘸一点稀薄的空气

为自己净身一次

除了雪山我没有朋友

我看见七千公尺下的草甸上

草木葳蕤百花盛开

一颗还能愤怒的心脏多么值得赞美

今天车子限行

我坐公交上班

邻座的一个美女,低头看着手机

她好像是在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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