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向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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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公，有紧急电话，说是殖民部的……”12月10日上午，李孝式刚刚将最小的儿子裕隆抱上车，家里唯一留下的工人，管家林爱就追了出来。

电话是雪兰莪参政司打来的，通知他立即前往民防总部开会！

李孝式只好将家人交给司机，交待司机一定要将一家老小送上船，并且要在码头上等船开了才可以离开。然后，他急忙赶往会议地点……

李孝式和那些成千上万的南洋华侨们，为祖国的抗日战争捐款都捐穷了，祖国的抗日战争却似乎越打越艰难了。

每天回到家，母亲都会问：“有孝威的消息了吗？”

他已经写过好几封信往重庆，询问父亲的好友、在国民政府核心部门服务的梁宇皋。战争爆发前，梁宇皋曾多次来信邀请他回国为祖国服务，说他这样的人才正是国家需要的。他还没有拿定主意战争就爆发了，他们就失去了联系。他所有询问在前线的弟弟李孝威的情况的信件，都如石沉大海。

他不知道，在遥远的重庆，在他等待梁宇皋的回信的时候，梁宇皋也在找他，而且是奉重庆最高当局的密令找他……

“要不，我亲自回去看看吧？我在行政院和军部都有熟悉的朋友，兴许能打听到弟弟的消息，彼此有个照应也未可知。”李孝式对母亲的忧心感同身受，他也很想回祖国去看个究竟，甚至渴望直接去到前线沙场杀敌。

“你不能回去！”妻子第一个激烈反对，“到处都兵荒马乱的，你要是怎么着了，天就要塌了……”妻子说着就哭了起来，弄得他更加心烦意乱。

“我就是问问有没有威仔的消息，你不要乱想，咱家已有一个在前线了，你这个在后方的也操尽了心，你一直在以另一种方式报国！这片天就靠你撑着呢！不止是一大家子，那么多的矿工、伙计都指望着你，你可要好好的留在这，该干什么干什么，千万别起回去的念头！要回也得等仗打完了大家一起回！”母亲也激烈反对，生怕他真的要走一样说了一大堆的道理。

“我听说好多海峡华人都去了英国，有的华侨也去了印度，听说日本人要打到这边来呢……”妻子嗫嚅着说，着实吓了李孝式一跳！

“这种消息你是从哪听来的？可别乱讲，会扰乱人心的！”李孝式严厉地打断妻子，然而他自己心里早就存着的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却没有来由的更加强烈了！

妻子马上缄口不言了。这个柔弱的女子，为了每个月都给筹赈会省出他认领的两千元的“常日捐”，连家里的佣人都辞退了，每天自己买菜做饭。像样的衣物都捐到妇女会了，一个曾经在上流社会以美丽优雅闻名的贵夫人，穿得像胶园里的女工，让他看着都心疼。

“你交待锦纶泰的伙计仔细找找，看有没有孝威的来信。”母亲提醒他，“以前在香港的时候，他写的家信都是寄到锦纶泰的。”

“对了，我明天就去问……”

然而，还没有等到锦纶泰的回音，日本人的炮声就传过来了！

年12月8日，日本偷袭珍珠港的同一天，凌晨，南侵日军强行在马来半岛的吉兰丹港口北沙湾成功登陆。李孝式多日的预感变成了现实。

早在年的10月，美国纽约华尔街证券交易所出现抛售股票的狂潮开始，他就从经济学的角度预见到了世界性的经济危机，而且，那场危机势必会引发世界局势的变化。果不其然，战争随之而来，先是欧洲，接着是亚洲……

从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开始，他就开始密切注意国内及国际局势。殖民部有的报纸，他的办室都有。年9月29日，英国首相张伯伦在半个月内第三次飞往德国，同达拉第、希特勒、墨索里尼一起，在慕尼黑举行英、法、德、意四国首脑会议。报纸上说会议从29日12时45分开始，开到次日凌晨1时半，四国正式签署了将位于欧洲中心的捷克斯洛伐克的苏台德区割让给德国的《慕尼黑协定》。迫于英法两国的压力，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在英法两国保护下恢复主权，而且与法国签订有互助条约的捷克斯洛伐克，在德国限定的6小时内接受了《慕尼黑协定》。同日，英德两国还签署了一项共同宣言，表明决心用协商办法处理两国关系的一切问题，“永远不再投入彼此间的战争”。

《慕尼黑协定》的签订，加强了纳粹德国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助长了德、日、意法西斯的侵略气焰。而英国则以对侵略行为的妥协获得了暂时的和平。《慕尼黑协定》签订后，自慕尼黑返回伦敦的英国首相张伯伦，在机场上挥舞着协定得意地宣称：“我带来了整整一代人的和平！”

然而现在，现实却粉碎了妥协者的幻想，相反的是完全印证了张伯伦的反对者温斯顿·丘吉尔的话：“《慕尼黑协定》是西方民主国家向纳粹武力威胁的‘彻底投降’、‘是英国未经战争而遭到的一次可耻的失败’”。第二次世界大战正式爆发了。

他想起了南洋华侨支持祖国抗战的种种活动在马来亚处处被排斥，许多同胞仅仅因为言辞激进就被两手空空地驱逐出境的情景，想起了自己为申请成立马来亚华侨抗日联合会处处碰壁，好友佩拉克对自己说凡是有抗日的字眼都不行的话……还有年7月，英国为了拉拢日本以保护自己在远东的利益，不顾中国的利益同日本正式签订封锁滇缅路三个月的协定等等，英国政府以不断的妥协，不断的牺牲弱国的利益来换取一厢情愿的“和平”的行径，这么快就自食其果了！不准华侨抗日的马来亚殖民地当局，现在要自己全力抗日了！

其实，日本于年强迫法国维希政府允许日军驻扎越南，获得了一条南进的跳板开始。其后又挑拨暹罗和越南战争，于年3月借调解暹越战争的机会，和暹罗订立一个协定，把势力进一步伸展到了暹罗。那个时候，李孝式就看清了日本南进的野心。只有依然沉浸在大英帝国旧梦里的英国当局，才傻乎乎地等到日本主战派东条英机内阁成立，通过天皇御前会议向美、英、荷开战的决定时，才如梦初醒。

12月7日，日军在马来半岛北部哥打巴鲁和泰南的北大年（Patani）和宋卡（Singora）登陆。次日凌晨，日军在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指挥下，闪电式偷袭美国在太平洋最大的海空军基地夏威夷群岛的珍珠港。同一时间，由寺内寿一指挥的日本南方军40余万人，分兵数路进攻香港、马来亚、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和缅甸。美、英才被迫对日宣战……

虽然早有预感，李孝式还是跟无数居住在马来亚的人们一样，在睡梦中被战争的炮声惊醒。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将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孩子们送往安全的地方。马来亚的华侨太多了，日本人是肯定不会放过支持抗日的华侨的！所以，马来亚是不能安心居住的了。中国也回不去，即便回得去也没有一处是可以让老人和孩子安居的地方，英国又太远，而且连伦敦都正在遭受战火袭击……只有去印度了。

然而一切都是如此的来不及！还没有将家人送出家门口，十万火急的电话就打进了家里。

李孝式匆忙赶到会议地点时，总部门前已经聚集了很多人。殖民部的官员和几乎所有华侨会馆的代表，甚至还有一些学校的校长都到了。

会议刚开始就宣布了一项石破天惊的、尤其令李孝式自己始料不及的任命：受马来亚总司令部委托，政府决定任命李孝式为吉隆坡防空总司令。同时决定在民防部之外成立独立的空防部，直接受远东军总司令波樊空军元帅和总司令白思华中将领导。参政司负责上报的机构编制已获司令总部批准，着令他立即组织训练防空指导员和士兵。

听到这个会议宣布的时候，李孝式心底涌过瞬间的茫然：他连从军的经历都不曾有过，怎么能带兵打仗呢？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然而茫然只是瞬间的，会场热烈的掌声打断了他的茫然。一直在“非法的”环境中支持祖国抗日的华侨们，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鬼子真刀真枪地干了！而且还有了自己的领导！怎能不兴奋呢？看着同胞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情景，李孝式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用自己手中的武器，让嚣张的、人鬼共愤的小日本从哪来回哪去！将他们全赶进海里！赶回日本！

会议随后颁布了成立民防部医药辅助队等战时机构的命令，并进行了相关的部署。然后传达了来自设在新加坡的马来亚总司令部的指示，以及对战时的吉隆坡进行了相关部署。最后以刚成立的空防部为主，对马来亚当前的局势进行了分析和讨论……

司令部突然决定成立吉隆坡空防部，是为了亡羊补牢。

日军先遣部队在泰国的宋卡、北大年和马来亚的哥打巴鲁登陆成功之后，迅速占领当地机场和克拉地峡，随后兵分三路南下。英军由于司令官之间意见分歧，丧失作战先机而首战失利，节节败退。目前只寄望能凭借马来亚的地理优势比如隘路、河流等阻滞或延缓日军的进攻，以争取时间加强南部防御。日军轮番轰炸新加坡及关丹等英军基地和机场，重创英空军力量。战斗一打响，英国远东舰队旗舰“威尔士亲王”号和战列巡洋舰“反击”号即北上迎战日本海军，最终却因缺少空中掩护于12月10日凌晨在关丹东南海域被击沉。日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得制海、制空权，从而保障了他们海上输送士兵及物资任务的顺利完成。

威尔斯太子号是英国当时最精锐的主力舰之一，被英国人自豪地称为“不沉之舰”。击退号是战斗巡洋舰，速度和威尔斯太子号相同，也是英国重要的战舰之一。这两只战舰配合起来，据说可以当一个舰队使用。所以“威尔士亲王”号和“反击”号的陨落，不啻于给了英军以致命的打击！其结果对于军心士气的影响，比两艘主力舰本身的损失要严重得多。

空防部的主要任务，就是应战日军入侵吉隆坡时极有可能的空中轰炸，积极配合民防部，掩护、协助正面抵抗日军的英国军。

李孝式将生意上的事，匆忙委托给一直在彭亨州经营木材的弟弟孝武和妹妹汝惠代为打理，就到空防部走马上任了。

民防部原有一支全部由英国人组成的“国民抵抗军”，由于这支部队素以消极抵抗而出名，李孝式不想让其影响华侨士气，所以，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兵买马，成立全新的防空部队。华侨方面自然是一呼百应，来报名的人都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李孝式着令锡矿的管工和办公室的秘书对各个锡矿的矿工进行登记造册，公开宣称，凡现有的泰有锡矿的工人，无论战前战后，只要泰有锡矿存在，他们永远是锡矿的工人。这样一来，很多锡矿工人都踊跃报名参军了。

“那个‘四眼仔’，怎么把日本鬼子赶到南洋来了？”很多报名的矿工互相打趣着，不期然地就说起了两年前随南侨机工队回国参战的工友“四眼仔”。他们并不知道四眼仔已经牺牲了……

每每听到这些，想到这些，李孝式的心底就会油然生出无限的勇气和力量。

短短三天的时间，空防部就招募了三千多人，华人、马来人和印度族人都有。

战局瞬息万变，战机转瞬即逝。从小在父亲的书房里读过《孙子兵法》的李孝式，虽然连从军经历都没有，然而一切进行得有条不紊。他将防空员办事机关设在自己租赁的“大本营”雪兰莪中华大会堂，他发起组建的雪兰莪中华总商会、雪兰莪锡矿总会、雪兰莪筹赈会等机构的办事处，都设在这里。他将雪兰莪中华大会堂的礼堂辟为防空指导员的训练场地和救护室，请来了英国的空军和陆军教练对士兵和指导员进行特殊训练……

据李孝式的八叔李如泉的儿子李汝礼回忆，他们家曾经收到两张李孝式一身英国戎装的照片。那张照片就是他接受任命那天，记者为他拍的。李汝礼无意中从父亲的旧书里翻出来的，找到后就偷偷地藏起来了。土改的时候，父亲怕招惹是非曾经想找出来销毁，结果因为他的隐藏而得以保存下来。李孝式在他从不曾回过的家乡被打成“头号华侨工商资本家兼地主”的非常时期，李汝礼时刻将那张照片带在身边，随时准备“偷渡”出国，以那张照片作为“信物”去投奔“在外国当大官的堂哥”李孝式……

战争一开始，逃难就开始了。

李孝式领导华巫印三大民族三千多人艰苦抗日的时候，17岁的长子剑桥已经带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与祖母和继母一起随着马来亚的难民大军奔波在了逃亡的路上……

▲年1月11日，日军攻陷吉隆坡，脚踏车部队开进吉隆坡火车站的情景

死尸、瓦砾、破车、弹坑和炸弹碎片，正在燃烧中的油池、屋宇，以及其他建筑物，把火焰和黑烟喷上天空，织成了一层浓黑的云，遮住了太阳。到处都是从前线撤回，向市区涌进的英军，和潮水般涌像码头的难民。

李孝式机警地混在难民队伍中，随处可见一小队一小队撤下来的英军和日军飞机投下的劝降书。那些劝降书全用英文书写，署着山下的名字，有的装在木匣里面，有的直接撒落下来。在新加坡的码头等候渡轮时，李孝式跟很多难民一样捡起散落的劝降书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我从武士道的立场，劝告新加坡的英军立即投降。你们英军官兵的妻儿，正在焦急的等待丈夫和父亲的归家。我希望你们英军官兵将士站在英帝国传统的光荣立场，接受我们关于和平的劝告。你们投降之后，将享受军人和战友的待遇……”

扔掉传单，他更费力地往前挤着，他一定要挤上难民船。

在日军对他这个“总司令”进行大规模的搜捕中，他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死里逃生了！他曾想方设法跟其它华侨抗日军联络，打算带部队转入敌后继续抗日的。直到大街小巷几乎在一个小时内全贴满了悬赏六万美金捉拿他的通缉令，才终于被迫选择逃亡。也是在那样的时刻他才明白，日军对他这个华侨身份的防空总司令有多么的恨之入骨！

逃离吉隆坡之前，他曾跟佩拉克秘密会面。佩拉克让他去印度一个叫蓝姆伽的地方，他们的剑桥同学吉米在那里任盟军联络官，吉米在三一学院里就崇拜李孝式，把他的毕业论文奉为经典，并因为李孝式的“大宪章的伟大”那篇文章，开始热衷于研究自己国家的历史。佩拉克说他去到那里才可以继续从事抗日工作，并一再告诫他千万别落在日本人手里，说只要是华侨，落在日本人手里除了被折磨致死，就是变成汉奸，不会有第三种可能——这个道理他自己当然更明白。

所以，他一定要挤上往印度的难民船……

不知是日军的消息灵通，要给他们不屑一顾的“吉隆坡防空总司令”一个下马威，还是真的要报复支援中国抗日的华侨，日军轰炸吉隆坡的第一颗炸弹，就扔在李孝式的锡矿边。

那是年的1月9日，在瓜拉雪兰莪登陆的日本机动部队和日本中央部队取得联络后，开始向吉隆坡进攻。日军地面部队向吉隆坡进攻的时候，其空军进行了密集的火力掩护。时刻处于备战状态的李孝式和他的战友们，清晰地听见吉隆坡最初的轰炸声，是从机场附近的泰有锡矿的2号锡矿处传来的。

这个时候，李孝式组建的防空军，特殊训练的项目还没有最后完成。满以为可以放手大干一场，给日军以迎头痛击的抗日华侨们，被日本飞机无区别的轰炸轰傻了眼，那些从空中垂直落下的炮弹，密集得跟雨点似的，他们精心布置的地对空火力根本发挥不了作用……然而，战士们没有被吓倒。日军的轰炸一停下来，李孝式就身先士卒地爬上极其危险的高地或楼顶，用隐蔽在那些地方的高射炮对敌机进行猛烈的反击，硬是打落了两架敌机。尽管为此牺牲了好几名战士，他自己也受了伤，但却非常有效地打击了疯狂的日军嚣张的气焰，令日军的空中打击一度中断。但是，日军的飞机很快卷土重来，而且火力更加密集了。在日军强大的空中打击下，身负重伤的李孝式被身边的战士“抢”了下来，在高地继续反击的战士一个个被炮火吞没，牺牲了……李孝式实在不忍心眼看着被仇恨烧红了眼的同胞战友作无谓的牺牲，不得已强令部下从过于暴露的高地转入地面，伺机反扑……

因为在惊涛骇浪的哥打巴鲁海岸成功登陆，而被誉为“马来之虎”的日本陆军大将山下奉文，率领日军主力沿马来半岛由北向南迅速推进，在海军配合下于12月31日占领了关丹。

英军在仕林河开掘战壕，而且用铁丝网围绕，以为这是开战以来最好的一条战线，可是日军又发动一个侧翼的包围。日本的海上机动部队同时由邦咯岛出发，于年1月4日在瓜拉雪兰莪附近登陆；5日，日军中央部队抵达仕林河北部约10英里。英日两军在勿南河一带进行坦克战，战斗结果是英方失利。7日，日军继续攻击仕林河阵地。在仕林河前线抵抗日军的英军唯恐后路断绝，只好再撤退。这次的撤退，一口气由霹雳州南部的仕林河退至森美兰与柔佛交接处的金马士（Gemas）。初时曾有人预料吉隆坡以北的天险丹绒马林（TgMalim）可以久守，结果只经过小范围的接触，高傲却疲软的英军就选择了放弃。

11日，日军脚踏车部队在空军的火力掩护下向吉隆坡火车站进发，李孝式的防空军与日军发生了极其惨烈的遭遇战……

在日军密集的空中火力打击下，他们精心布置的地对空火力难以发挥作用。李孝式急中生智地命令部队全部潜入隐蔽地点对地面上的日军进行伏击，之后就发生了惨烈的巷战。那些骑着脚踏车进城的日本兵都是身经百战的，很多甚至在中国战场上经历过惨烈的近身搏斗，而且都是武士道精神的信徒，都是已经被战争扭曲了人性的凶残的杀人工具。李孝式的防空军却连一个月的紧急训练都没有完成，在疯狂的日本兵面前，战士们尽管勇猛无比，最后还是被迫处于劣势。一千多防空战士参与的惨烈巷战，牺牲了尽一半才终于阻止了日军脚踏车部队的前进。就在李孝式鼓舞士气决定破釜沉舟拼死一战，在日军和国人面前打出华侨的血性和尊严的时候，却接到英军总司令部下达给他的撤退命令！而且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他的通讯员也接到前方传来的英军撤退的消息，更多的日军被牵引到他们这边来了……军令难违，而且大敌压境，又后无援军，在这样的情势下，如果大家要拼死保卫吉隆坡，不是白白送死吗？他不能让自己的同胞做这样几乎毫无意义的牺牲！保存抗日的有生力量，比在这样毫无胜算的战况下打出血性和尊严更重要！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号称全世界装备最精良的、曾经是他们坚实依靠的大英帝国的军队，怎么会如此的不堪一击？！英国在李孝式的心里一直是“强大”的代名词，是这块土地上几百万不同种族的人民的保护神。现在，英军一触即溃的失败刹那间令李孝式认清了帝国主义纸老虎本质。一种大厦将倾的不祥预感笼罩了他。

李孝式仰天长啸，终于含泪下令活着的防空军战士分散撤退。

下令撤退之前，他集中剩下的精干力量，以防空总司令的名义郑重地下达了两条指令：一、任何空防军战士都不许做日军的俘虏，可以逃亡，但不可以投降；二、撤退后留在马来亚的士兵要设法与华侨抗日军取得联系，继续开展敌后抗战。他引用自己多年的观察和分析，强调马来亚战争是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的一部分，尽管他们已经失去了英军的保护，但是日军最终免不了失败的命运，历史上的侵略者从来都没有好下场！鼓励大家不管何时何地都要忍耐、要坚持，要等到马来亚光复的那一天！他对跟随自己还不到一个月的战友说：“历史告诉我们，正义的战争一定会战胜非正义的战争。法西斯的下场必定是可悲的！日本一定会失败，而且他们的失败将不仅仅是日军的耻辱，将会是那个国家整个民族的耻辱！”他的“预言”，给了在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的战士们极大的信心和勇气，重新鼓起了大家昂扬的斗志。

他们刚历尽艰辛地撤出吉隆坡，吉隆坡的大街小巷就贴满了日军悬赏捉拿“吉隆坡防空总司令李孝式”的通缉令……

随着他们的最后撤出，吉隆坡沦陷了。

报复心极强的日军第一时间占据了李孝式刚入住不久的被后人称为“豪宅”的“式庐”，同时悬赏六万美金“买”他的人头。原本打算转入敌后的李孝式，敏锐地感觉到英军大势已去之后，马来亚的局势必将急转直下，他在日军的追捕下理智地选择了逃亡。

果然，日军攻陷吉隆坡后，更加势如破竹。

吉隆坡、霹雳、雪兰莪、森美兰、马六甲这几个州都是马来亚的精华所在，人口占全马人口的三分之一以上，在短时间内都陆续沦陷在了日军的铁蹄下。

27日，英军指挥官帕西瓦尔接到美国－英国－荷兰－澳大利亚联合司令部司令阿奇博尔德·珀西瓦尔·韦维尔的批准，命令部队越过柔彿海峡撤退到新加坡。

31日，最后一批盟军军队离开马来亚。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马来亚战役以大英帝国10万人的军队被3万日军彻底打败及撤出马来半岛结束。

总撤退是在2月3日开始的，英军全部退往新加坡。新加坡就像一块大磁石，近10万撤退的英军是铁屑。英军撤到哪，日军就攻到哪。

2月12日，日军推进到新加坡市郊……

日本飞机在新加坡的上空不间断地空投宣传单，除了英文的，还有马来文的。在马来文传单里，日军列举马来亚的某项物资原价多少，英军驻防马来亚之后便上涨若干，最后说日军占领马来亚以后，大家可以享用廉价的东西。这种宣传对性格依赖的马来人很有效。据说，这也是导致很少有马来本土人起来抗日的原因之一。马来亚的抗日战争，几乎只是10万英军在抵御日军，万的人民中有万的马来人，几乎完全站在旁观的位置。在英国的殖民统治下，他们根本没有充分的机会认识世界的政治，自始至终看不清日本法西斯的真面目。这无疑是历史的悲哀。这样的悲哀也导致马来亚的抗日战争，最后就变成了华侨的抗日战争。所以，后来很多的华人历史学家在总结马来亚之战惨败的原因时，将其主要归于英国外交政策和殖民地政策的错误。

2月14日是华人旧历的除夕。这一天，日军占领新加坡沿岸海军基地。在日军重重包围下，8万英军守军斗志低落。

邱吉尔在太平洋大战发生半个月后的一天，曾在华盛顿对记者宣布：“新加坡要坚守到联军能在远东采取攻势，它是要坚守到最后的。”可是，除夕的新加坡，大炮声、炸弹声，机关枪声，步枪声，奏成了恐怖的交响乐，代替了往年的爆竹声。这时的新加坡已经没有了所谓空袭警报，也可以说终日都在空袭警报中……

李孝式终于挤上了目的地标志是缅甸的难民船，然而船却没有要开走的意思。船上有90多名妇女孩子和5名男子，都是华裔，只有船长是英格兰人。他告诉船上的人必须马上离开，因为日本人很快就攻进城了。可是苏格兰船长不同意，坚持要等到上司的命令才驾船离开码头。

除了船长，船上所有的人都相信李孝式说的话。原本闹哄哄的船舱霎时静了下来，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李孝式跟船长僵持不下……渐渐地，人群躁动起来。开始有人高喊让船长滚下去，让中国人当船长。李孝式在屡次要求苏格兰船长开船而不能的情况下，取出了藏在腰间的枪，抵住船长的头，命令船长即刻开船，否则枪毙他。难民始知他的身份，对新加坡即将失陷的命运更加确信不疑，也更加急切地异口同声催促船长开船。苏格兰船长终于无法继续坚持，开船离开。

第二天，也就是年2月15日，珀西瓦尔率部投降——这是英军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投降，是丘吉尔说的英军遭受的“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

新加坡，就这样沦陷了。

至此，英人莱佛士于年从柔佛王国取得的新加坡，完全落入日本法西斯掌中。日军以伤亡约万人的代价占领了马来半岛。白人与亚洲人的关系从此改变，西方支配亚洲的时代划上了句号。

李孝式这一船人，在海上漂泊了整整21天，才抵达印度孟买。

这一船人原本都是准备经过缅甸回祖国的，在缅甸的仰光，有一条铁路直通中国重庆。香港沦陷后，只有那条路可以回到祖国。尽管祖国正在战乱中，然而，当马来亚烽烟四起的时候，他们唯一的选择还是祖国。即便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土地上。半路上，他们通过船上的无线电得知仰光已经沦陷了，只好转往印度……

李孝式下船后就直奔难民询问处，查知一个月前，母亲和妻子带着一大家子乘船抵达的那一部分马来亚难民，都已经去了加尔各答。于是他又立即赶回码头。

加尔各答（Calcutta），属孟加拉省，位于印度东北的沿海地带，是著名的港口城市，也是印度最大的“英国城市”之一。

他几经辗转，终于在加尔各答最北部一个叫“穆沙瑞”（MUSSORIE）的与中国西藏交界的地方找到了家人。劫后余生，一家人分外珍惜战乱中的团聚时光。然而，战争年代的男人，是不能永远躲在难民中的！更何况亲历惨烈的战争之后，他更加认清侵略者的罪恶面目，更加痛恨日本法西斯了了！日本一天不投降，世界就一天不得安宁！他要去前线！因此，短暂的团聚后，李孝式来不及好好的安顿家人，就按照佩拉克的指点启程往蓝姆伽了。

据李剑桥先生的回忆，父亲李孝式离开后，他们一家人在印度的穆沙瑞住了两年半的时间。慕沙瑞海拔大约英尺，是格尔瓦喜马拉雅山脉的一个分水岭，那个地方每年都因为大雪要封闭三个月，封闭期间，山脚的街市整个都是空的。后来，祖母觉得住在那里不是长久之计，就又搬回了孟买。

这样，李剑桥才得以在避难中入读孟买大学，学的是那个时代最稀缺的专业：无线电技术。李剑桥也在孟买大学遭遇了生命中的初恋，女朋友是一位印度布商的女儿，每天去学校都要从他家门前经过，每天都主动邀请剑桥坐她的顺风车去学校。令李剑桥特别意外的是，这个女孩子每天开的车都不同，连续三个星期没有开过同一辆车。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好奇地问她究竟有多少辆车。女孩子回答说她一共有22部车……原来爱上自己的是位印度巨商的独生女！

那是一段逃难中的浪漫往事，是李剑桥一生最甜蜜最难忘的时光。

然而上帝总是吝啬的，越是美丽的越会充满遗憾。一对有情人终没有能成为眷属。战争结束后，先一步回马来亚安排妥当的父亲，严词勒令祖母和母亲都已离开后依然滞留在孟买的李剑桥，回家帮忙打理生意——那时候的父亲已经要一心扑在为马来亚争取独立，为同胞争取权利的政治上了。李剑桥将自己在孟买交了女朋友的事情向父亲坦言相告，期望得到父亲的帮助。一向开明的父亲并没有责怪他，只在信里说了一句话：“你养得起就娶回来。”

李剑桥拿着父亲的那封书信，像捧着尚方宝剑一样找到女朋友，让女朋友跟他回马来亚。可是女朋友的家人却“一致对外”，强烈反对。原因是印度人实行种姓内婚，都由父母包办，都选择疏亲之间通婚，谁都不能脱离自己的族群……

李剑桥黯然离开了孟买，两个人从此没有再联系。他只是听说自己的初恋女友终身未婚。

不过，在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李剑桥生命中的“真命女子”王清金，也是他在孟买认识的。

那时候，孟买的华人难民营每个月都举行一次聚会，目的是互通消息和加强联谊，以备在非常时期互相扶持，共度时艰。就是在那样的一次聚会中，两个人偶然相遇。年7月4日，两人在吉隆坡的圣母玛利亚教堂举行了婚礼。

“我一直记得我们的结婚纪念日，7月4日，美国独立的日子，从那一天开始我也失去了独立。”李剑桥说。曾经有人风传李剑桥一共有十九个女朋友，跟他结婚的是他的第二十个女友。对此，他总是一笑置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感情是真诚的。

李孝式是到了蓝姆伽见到同学吉米之后，才知道梁宇皋找他的。

“这里有一封重庆给你的信，猜测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才没有用电文，我刚准备转到新加坡总部去……”吉米一见到他就说，并当即从随身的公文夹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他。

信是父亲的朋友，当然现在也是他的朋友梁宇皋写来的，信里的内容让李孝式吓了一跳。大意是：政府意欲在马来亚物色一名了解英国并擅长与英国人沟通的华侨，担任盟军对英方的特使，行政院在南洋华侨的筹赈名单中挑出了陈嘉庚和“在马来亚一口气筹募超过千万义款的李孝式”，并对两个人进行了详细的了解——行政院曾专门派人找他的同乡兼父子两人的好友梁宇皋了解他的情况，然后将两人的情况与其他渠道推荐的几位候选人的情况整理成文件上报给最高当局，最高当局最后挑中了他！行政院最初是准备以密电的形式通过军方联络他的，考虑到日本间谍无孔不入的严峻形势，为了保证他的安全最后选择最原始的书信方式，而且通过梁宇皋以私人方式联络，联络到之后随时都可以赴重庆……

这个梁宇皋，比他年长十三岁，是新加坡同盟会成员，非常敬重他的父亲李季濂。他刚到马来亚的时候，梁宇皋给过他很多协助。父亲回国发展实业的时候，梁宇皋曾结伴同行，并从此留在中国。父亲遭遇车祸在香港留医期间，梁曾专程从重庆赶赴香港探望。梁宇皋年的时候就已经是中华铁道部第一任行政专员，年投笔从戎，担任部队的联络官，官阶是少将。李孝式年底在吉隆坡接到梁宇皋的最后一封信的时候，梁是英军及驻缅美军的重庆联络官，在常驻重庆的美军顾问团工作。

刚好有从昆明空运接受特殊训练的士兵的专机要返回云南，吉米赶紧安排他随机回国。并给他弄了份盟军军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以备他在赴重庆途中应急之用。

重庆，曾经令他多少次魂牵梦萦。

日军大轰炸之后，宋氏三姐妹捐弃前嫌，携手抗日，在废墟里慰问伤兵和平民的感人报道，曾经让他在遥远的异国夜不能寐！

日军的无差别轰炸，原是想激起民众对政府的不满。没想到，此举激起的却是对日军的仇恨。正是这种仇恨，将军民更紧密地团结在了一起。

重庆大轰炸给重庆带来巨大灾难，重庆人民的英勇反抗，不仅对中国抗日战争的胜利起到重要作用，也扩大了中国抗战在国际上的影响，大大提高了重庆和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重庆由一个僻处内陆腹地的中等城市，一跃成为与伦敦、莫斯科、华盛顿三大城市相提并论的国际名城。

如今，他就要与这个英雄的城市血肉相连、生死与共了。的确，李孝式是做了长留重庆，直到抗日胜利，甚至直到建立新中国的打算的。

飞机只能将他带到昆明。余下的旅程一路辗转流离，简直就像炼狱之旅，从未经历过的苦不堪言。从云南到四川的战时公路千回百转、步步惊魂。沿途很多地方都已被战争破坏得支离破碎、满目疮痍，随处可见的弹坑和被炮火毁坏的建筑物、骨瘦如柴、面目全非的乞丐、被遗弃的孤儿。有村庄的地方大都十室九空，种种惨景比起战后的吉隆坡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路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到达目的地。

他在“黄山别墅区”的美军顾问团驻地见到了梁宇皋。

这里绿树掩映、风光迤逦、宁静安详，与一路所见的混乱凋敝相比，简直就是天上人间。

简单的接风洗尘之后，梁宇皋带他去面谒总统。

在那间豪华得让他有些惊讶的总统办公室里，他见到了中国的最高统帅，传言中的军事强人蒋介石。

蒋介石刚从中国远征军的缅甸战场曼德勒飞回重庆，脸上似乎残留着硝烟的印迹。

“听宇皋说，你是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的同学，是吗？”

“是的。我们都是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都修经济硕士。”

“很好！很好！”蒋介石一连说了好几个“很好”。“你这样的人生际遇和经历是非常难得的，要好好把握和珍惜！陈嘉庚组织筹款支援国家，你出了不少力，我是知道的。将来回到马来亚一定向华侨们转达我对他们的感谢和敬意……你还要利用自己的‘特殊身份’保护好他们……”

蒋介石言辞恳切，称赞他是未来中国的中流砥柱，邀请他抗战胜利后一定回国为新中国服务。最后言归正传，传进来秘书向他下达总统指示——他将于6月底，随参谋团一起赴印度参加重新打通滇缅公路的抗日战争。鉴于他的身份和才能，他的主要工作将是对英美的军事联络。

“你的任务主要有两个——”秘书离开后蒋介石示意他坐下，郑重地直接下达秘密指令：“一是要你以跟英国人的关系保护好在他们属地上的中国军队，那可全是我国的精英！千万别像这次，因为消息不灵通——主要是我方的联络官一个都派不进英国人的军队，导致英国人都撤退了，我们还在傻傻地等待跟他们会战。你要牢牢记住——”蒋介石严厉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对反攻缅甸的原则是：求稳防败！我们绝对不能冒在缅甸再次失败的危险，那对中国人所产生的后果将极为严重！”蒋介石面色凝重，语气中透着严厉，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将目光投向会客室的窗外，仿佛在冥想那个连李孝式都明白的后果的情景。李孝式完全可以想象，远征军初战失败的阴影仍象梦靥一样压在这位军事强人的心头。

“你明白我的话吗？”半晌，蒋介石才转过头郑重地问他。

“明白！请委员长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李孝式说。他自始至终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