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乐一狸

《大地上我们转瞬即逝的绚烂》书封

书中的主人公，自称“小狗”，他以儿子的口吻，通篇对母亲“梅”进行第二人称叙述。

全书用1/3的篇幅，讲述家族移民的前史：越战。

亲历这段历史的，是“小狗”的外祖母“兰”。

美军的炮火袭击了兰生活的小村庄，目不识丁的少女兰，逃离家园的战火和包办婚姻，来到西贡。

为求生计，她与驻扎的美国大兵做起了皮肉生意。

在逼仄的铁皮房“服务”时，兰凭借女性与生俱来的韧性和耐力，熬过了漫长的战争岁月：

“士兵们身上混着焦油、烟雾、芝兰口香糖的味道——战斗的气味已经渗进他们的肉里，洗多少澡都洗不掉……士兵边往床上爬，边踢靴子，可他们的靴子很沉，掉下去时仿如有人重重倒地，每一声都会让她正被乱摸的身体哆嗦一下。”

大兵们来来去去，为这个女人的后代，种下了血脉模糊的基调——没有人知道，她身体里暗自结胎的Y染色体，来自哪个男人。

孕育却带给女人莫大的运气。

兰在多次躲过炮弹和乱军追击后，捧着四个月的孕肚，遇见了心疼她的嫖·客——美国大兵保罗，二人在战火中草结连理。

孩子出生前，保罗因伤提前回了美国。

随后战争结束，兰带着襁褓中的女儿梅，坐上难民船投奔异国丈夫，却在抵达自由女神像脚下时，被保罗拒之门外——根深蒂固的种族观念和家族利益，让两人同在一国却天各一方。

未来陷落在美利坚阴冷的长夜中，兰却对自己的选择无怨无悔：“我只是做了一件任何母亲都会做的事：想办法吃饭。”

回看这场改变家族命运的战争，王鸥行超脱了一般作家对自由、对和平的歌颂，借助“小狗”的口吻，直抒对母性力量的赞颂：

“曾经有过一场战争，我们就来自它的震中。在那场战争中，一个女人给自己取了一个新名字，并以此宣布了自己的美，也让那美变成了某种值得珍藏的东西。那之后，她的女儿出生了，而她的女儿又生了一个儿子。

“一直以来，我都告诉自己，我们都是战争的产物——但我错了。我们都是美的产物。

“别让人错把我们当作暴力的果实——但那暴力虽穿过了果实，也未能毁掉它。”

王鸥行

被白人丈夫拒之门外，年轻的越南母亲“兰”独自带着女儿“梅”，在美国开始了贫民窟生活。

旁人眼中的大国光芒，无法照进战后移民的日常。

她们在陌生的文化和语言中，作为不能享有任何权利的“黑户”，在白人漫天的咒骂中充当保姆，在毒气熏眼的美甲店埋头为老妇或黑人修脚，以廉价工时为襁褓中的后代换取面包。

作为“移二代”，梅对自己的混血身份羞愧难当——明明拥有深邃的五官和蓝眼睛，却面皮焦黄，同龄的玩伴更听不懂她口中的“外星语”——从母亲兰那儿学来的越南话。

小狗母子的书信中，将他们遭遇的身份尴尬形容为“活成一只漂洋过海的沙丁鱼罐头，把原始生长环境中的色香味和文化印记，统统打包带到异国他乡。”

小狗作为“移三代”，在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遗传了母亲成长中的全部痛苦。

起初，他只接受外婆和母亲的母语（越南语）教育，英语的世界对他来说如同隔着玻璃——目及所见，无从触及。

直到某个周末，这对母子在外出采购时迷路，误入一间正在做礼拜的教堂，母亲在神像前大声疾呼，才宣泄了她对命运的控诉：

“你泪流满面，对自己的生身父亲大声喊‘爸，你在哪儿?……快来找我！带我离开这儿！’这可能是那座教堂里第一次有人说越南语。但没人用狐疑的眼光怒视你，没人对一个白中带黄的女人说母语感到难以置信……你终于获得了释放自己而不算犯错的许可。”

也是在母亲“梅”的告解中，“小狗”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与这个国家唯一的纽带，就是他的外公保罗：

“一个有头脸、有身份，能读书写字、会打电话祝我生日快乐的人。我是他的血脉，他的美国名字在我的血液中流淌。”

外公虽在别处生活，却时常探望或打电话问候小狗。

除了被白人小孩奚落，童年小狗的英语教育，几乎是从电视广告和祖父那儿开始的。

一次，祖孙久违后见面一同散步，遇见外公的邻居。这个金发的中年白女人，误将小狗当作保罗雇佣的遛狗童工，外公自豪地对她说“这是我外孙”。

黄皮少年敏感的心，终得安放，他开始相信自己在这个陌生国度的身份，归属何处。

王鸥行

这本书，写如残虹难触的爱情。

情感问题，是多数人迈向成熟时面临的第一场“劫难”。

对于亚文化身份的小狗来说，青少年时期在异族同龄人的包围中认知世界，内心撕裂出巨大的疏离与自卑感。

进入学校后，小狗始终是沉默的透明人。

再大一点，小狗在农场打工结识了改变他命运的少年——崔福。

两人一起割草，一起在大仓库听爱国队比赛，一起开着雪弗兰在麦田放飞压抑的愤怒和渴望。

崔福是典型的底层白男孩，有着和小狗一样的悲惨童年和破碎家庭，恰逢“嬉皮士”文化成长起来的他，工作以外的时间都在“疯”。

疯过之后，崔福又像个孩子般，向小狗哭诉不幸的身世，他说“自己像一只卡在小集装箱里的牛犊，无法长大也看不到自由”，却在空虚的少年时代一味追求烟酒、飙车和“精神药物”。

两个孩子常常在收工后，似两个被世界遗忘的孤儿，在麦田里从夕阳下狂奔到静夜中，书中隐晦地描写了小狗在一个潮湿的春夜被攻占时灵魂的战栗，他心疼崔福，却无从替他排遣心里的苦。

有崔福的陪伴和互诉，小狗似乎获得了鼓励，他将敏感的特质发挥在写作上，几年后，收到了布鲁克林某城市学院的录取通知。

大学让两个少年的命运走向殊途，小狗走上文学道路，崔福却在某次滥用“药物”后丧命。

“失去一个人会怎样把我们许多人——活着的人——变成两半……砸开——这才更贴切——不是断成了两半，而是我现在被砸开了。”

从社交媒体读到崔福父亲发的死讯，小狗从学校教室里飞奔回他们的小镇，而那个塞满回忆的地方，再也没有了故人的身影。

小狗和所有人一样，都是从永失亲朋的那一刻开始告别童年的。

这本书，写至亲挚爱的死亡。

朋友的去世是意外，长辈的病逝则是冥冥中的必然。

小狗体会生命的转瞬即逝，是亲历外婆兰衰亡的整个过程。

从小生在贫民阶层，小够目睹过许多人的死亡，在他的印象中，死亡是路边开出的花朵。

他写道：兰的死亡，是从脚趾变成紫色开始的，这样的紫色，与童年时兰带他经过乡村路边看到的一朵野花的颜色一致，祖孙二人曾为这样的小花驻足，认真研究一朵花的色彩与科属。

文字将时空瞬间拉回到兰的最后一夜，弥留之际的兰，肿瘤充斥身体各处，已无法卧床，只能平躺在客厅的地板上。而小狗记忆中野花的紫色，逐渐爬到了兰的小腿上。

小狗和母亲、姨妈并坐一旁，等着紫色爬遍兰的全身。

这个越南女人的最后一个心愿，是断气前再吃一口米饭，“她咽了下口水，又吸了口气说‘鹅贡的米’。”

母亲梅用了很长时间把米饭做好，外婆只吃下一口，尝到故乡的米味，“某种类似宽慰的表情浮上嘴角。她用下巴指指某种远处的东西，然后睡了过去。”

“两个小时后，她醒了过来。我们围在她身旁，听她深深地往肺里吸了一口气，仿佛马上要潜到水下，然后就结束了——不再呼气。她就静静躺在那里，仿佛有人看电影时按了暂停键。”

在母亲和姨妈反复确认外婆的生命迹象时，小狗捏着外婆的手腕，叫了她的名字，用内心的对话和外婆告别：

“你是玫瑰。你是兰。仿佛名字可以不只是一样东西，可以像黑夜那样深邃又辽阔，有一辆卡车在它的边缘空转，而你可以直接从你的笼子中走出来，我在那里等你。

“在群星之下，在那些早已死去的事物发出的光芒之下，我们会最终看到我们对彼此的理解。”

王鸥行写作中

全书首尾之间的文字，将读者带入辽阔的想象视野，那里旷达无垠，一个黄皮肤的小男孩双眼盛满恐惧和泪水，在北美大地狂奔。

渐渐地，小男孩从地平线渐渐拔高，长成清癯的大人。

他用感官去置换，企图读懂一个遥远的陌生世界，并试图用新世界的文字去解释一切：在很多人穷尽一生的努力，逃出泥沼，抵达彼岸时，痛苦才刚刚开始酝酿。

“如果说相对于地球的历史而言，个人的生命非常短暂，就像人们说的，一眨眼的工夫，那么即使活得绚烂，从你出生到你死去，也只是短暂绚烂。

“如同现在这样，太阳出来了，低低地挂在榆树林后面，而我根本分不清那是日出还是日落。越来越红的世界，在我看来没有差别——我已经分不清哪边是东，哪边是西。

“今天早晨的色彩中带有某种已经要离开的东西的磨损色调……因为夕阳同生存一样，只存在于自己消失的边缘。要想活得绚烂，你首先必须被看到，但被看到也意味着你会被追捕。”

他们的世界里，活着，便是唯一的信仰。

而生活以上、痛苦之外的部分，便是大地给流浪者种下的惊喜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