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晞睡下之后,果然做了一夜的乱梦。他或许不知,这早就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那一次,她浑身颤抖,温热的血喷在她的手上,她居然牢牢握着那柄剑,用力拔出来,又再次刺进要害之处。血喷洒到雪上,殷红一片,令人惊心。少年的手指冰冷雪白,好似她永远也暖不过来似的。他仿佛叹息一般,叫着她的名字:“阿晞……”他说:“你这又是何必呢?”梦里十分委屈,好像就在他怀里,痛哭一场。哭着哭着,眼泪打湿了他的衣裳,隔着模糊的泪帘,他皎洁的脸庞也仿佛渐渐湮灭绵绵飞雪中。竹晞挣扎着从梦魇中醒来,但见一窗红日,自己独自睡在冰凉的琉璃榻上。皇帝早就不知去向,竹晞只觉得昏昏沉沉,随口问了问时辰,阿婉却自作主张添上一句:“陛下视朝去了。”天子破天荒地的留宿,中宫里有一种微妙的喜气洋洋,人人脸上蕴含着笑意,竹晞胸中只觉烦闷。待用了朝食,到底是搜肠刮肚,吐出来才好。皇后素来身体康健,自册立入宫后几乎不曾有恙。倒是天子自幼禀气弱,每逢秋冬之季,总要病上一两场。中宫这次传太医,医院给惊到了。甚至不禁猜测,难不成皇后竟然遇喜有孕?正巧边塞大胜,这岂不是双喜临门?连孙昭容听说中宫宣召太医,拿着扇子的手都不由停了一停。孙昭容出身大族,皇后这次从擢秀中选择的十二位美人,数孙昭容家世最佳,容貌也最为娇美。她的父亲乃是翰林院供奉,职位清贵,对宫中事颇知晓一二。孙昭容是个聪明人,聪明人难免就有争荣夸耀之心,何况入宫得见天子,天子又这般俊雅多情。每当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脉脉望着她的时候,孙昭容便不由得觉得,这个人哪怕只是个粗鄙田舍郎,自己也要奋不顾身嫁与他,共度一生。何况这是天子。先帝倾尽心血,托孤的上柱国全力扶掖,博学鸿儒悉心教导。天子又是那般聪颖过人,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走马弹丸,无一不会,无一不精。午后殿中风凉,他轻袍缓带,斜倚在凉榻上,翩翩少年郎,乌鬓玉颜,碾玉般的手指轻轻握着金杯,且饮且听着乐部奏着曲子词,仿佛漫不经心,但一旦曲有误,天子顾。怎不教人爱煞。孙昭容心中有多恋慕天子,就有多谨慎小心。入宫之前,孙银筠便打听得宫中风头正盛的那位蒋昭仪十分张扬跋扈,天子偏偏就喜欢这种活泼俏丽的美人,对娴淑贞静,大家出身的皇后几乎是不屑一顾。彼时孙银筠就想,纵然如此,皇后岂能随意欺压践踏?这蒋昭仪出身小门小户,果真没见识。果然,刚一入宫,便听得皇后赐死蒋昭仪的消息。天子自然震怒,但那又如何,即使贵为天子,他也不能为了一个妃嫔,跟皇后翻脸。皇后是何?金册金宝,诏告天下,祭过宗庙,从丽正门迎入明堂,居于长秋宫的天子正妻。何况皇后的父亲,领兵西陲,统率四镇,假节钺,为天子倚重。孙昭容认为蒋昭仪活脱脱就是蠢死的,不自量力。但皇后不得帝心,孙昭容见识了天子对皇后的厌恶,就像她名字里原本的“筠”字,因重了皇后的闺名,他便十分不喜,立时要给她另取了字。天子对跟皇后哪怕只沾染了半分的人或事,都憎恨得毫不掩饰。皇帝已经立后四年,人人皆知帝后失和,皇帝难得去一趟中宫。但后宫也不乏受宠的美人,却仍旧子息上毫无消息。医院亦颇有一些压力,每次后宫里有妃嫔传医问药,朝臣们总是用期盼的眼神看着太医。毕竟先帝在今上这个年纪,已经有三子一女。这次中宫传医,真可谓万众瞩目,只是不过半日,众人尽皆失望了,太医诊断皇后只是脾胃失调。孙昭容的嫡亲阿嫂,医院供奉,知她定然十分关切皇后传医之事,便专程会亲入宫,摒退左右,细细说起皇后的症候,更为孙昭容带来一个惊天秘密。太医院众皆是上上良医,为皇后请了四年的平安脉,从脉案体态可见,皇后仍旧是在室之身。孙昭容一时被这个秘密惊住了。天子居然厌恶皇后到如此地步。这是她没料到的。阿嫂言道:“天子明摆着是不打算养育嫡子了,既无嫡,长为贵。娘娘且得仔细打算,谋定而后动。”孙昭容皱眉道:“这种事情,又不是我想有就有的。”她专宠数月,只是毫无动静,不禁有几分焦燥,不过之前蒋昭仪专宠三年,亦无所出,所以朝臣们之间,未免有一种不好的猜测。但皇帝还年轻,所有人都仍旧满怀希望。室中无人,阿嫂却趋前,跪坐得离她更近一些,几乎就在她的耳畔,低声密语:“宫中秘传,有一种凉药,食之则不能有孕。皇后未必不会用这种手段。”孙昭容微微叹了口气,她隐约也听说过一点儿,宫中有此种秘药。看皇后的样子,一派风清云淡,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皇后身为后宫的女主人,若放出这等暗中手段对付宠妃,自是信手掂来。阿嫂便又言道:“家里自然支持娘娘。所以我让我家大父,私下为娘娘配了一味奇药。”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包药粉,说道:“娘娘放心,这个药无毒而温补,娘娘可日常服用,若饮食中真被人下了凉药,此药便可中和凉性,使那凉药不起效力。”孙昭容决意搏一搏。既然朝野上下,这般热切的期盼着后宫里能传出好消息。却说皇后连绵病了半月,好在吃着药,悉心调理,终于渐渐好起来。孙昭容觉得她这病,也病得挺玄妙的。皇后既然抱恙,天子便名正言顺不必往中宫去了。皇后大概是想给天子一个台阶下,这般知情识趣,也是皇后的本事。只是大将军王畅被敕令还朝,率领大军,已经从遥远的边塞动身,一路不断的遣回人来,给皇后送来各种稀奇古怪的瓜果。天子大约也感受到大将军对皇后的关爱,破天荒赐下些药材给皇后,以示恩宠。皇后一如既往,推恩后宫,把这些稀罕的瓜果,分给宫中诸位美人。皇帝那里,自然也不缺,王畅总是预备两份,一份送给皇后,一份送给天子贵婿。到七月里,皇帝宠爱的孙昭容,忽然传出了喜讯。医院上下额手称庆,便是朝臣互相之间,都不由喜气洋洋,拱手道一声恭喜。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这都将是天子的第一个孩子。万事开头难,既然有了第一个,自然会很快有第二个,第三个……朝臣们都不免欣然畅想。天子得知这一喜讯的时候,孙昭容觉得他的表情非常微妙,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天子眼中的神情,并非喜悦,而是愤怒。但旋即,她便觉得是自己看错了,天子笑得如同春风拂面,握住她的手,含笑道:“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这是朕的第一个孩子。”天子额外颁了恩旨,让孙昭容的母亲和阿嫂入宫来,陪伴她数日。阿嫂自然喜不自胜,此次孙昭容有孕,她居功至伟。孙家上上下下,连同孙昭容,自然都感激不尽。阿嫂还私下带来了几服保胎药,说道:“这是我家大父的不传之技,吃了定坐得稳胎!”孙昭容自然信她,谁知吃了几日那保胎药,有一日夜半,孙昭容突然腹痛不已,下红不止。孙昭容的母亲早就吓傻了,连阿嫂都三魂去了五魄,舌头被剪刀铰了一般,牙齿连连打战,再说不出半句话来。反倒是痛得死去活来的孙昭容拿了主意:“不!不能传太医!”她痛得鬓发俱湿,神智却清明,她咬牙切齿的说道:“私下服用宫外药物,查出来是欺君大罪!这事,一定要遮掩过去!”孙昭容的母亲吓得直会哭,孙昭容将唇上只咬出血印来,却呵住她:“哭什么!我自有法子!”她紧紧咬住失血发白的嘴唇,狠狠下了决心,反倒出言安慰全身抖得像筛糠的阿嫂:“这不是阿嫂的过错,如今,只有阿嫂可以救我!”八月里,凯旋而归的大军还未渡过黑水河,大将军遣人送回来一些蜜瓜,比中原蜜瓜皆甜得多。皇后爱吃,就多留了些,只选出几只瓜,分与宫中诸美人。至于正在养胎的孙昭容,却是未获此恩宠。宫中有人不解,闲话起来,言道孙昭容亦算谨慎小意,如何就得罪了皇后?那些积年老成的宫人,不由嗤笑一声,言道孙昭容如今身怀有孕,岂不是天大的得罪皇后。蒋昭仪死后,宫里倒有一些飞短流长,说蒋昭仪是因为遇喜有孕,皇后才痛下杀手。毕竟,大婚四年来,皇后无所出,后宫也无所出,天子还年轻,几年间子息上毫无动静,着实透着古怪。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长子的名份,岂肯轻易让人。尤其皇后的父亲还是那般位高权重,手握大军。宫中流言不息,天子也知晓了蜜瓜之事,为了安抚孙昭容,他将王畅遣人送给自己的蜜瓜,选出上上好的,颁赐给了孙昭容。孙昭容得了蜜瓜之后甚是喜食,一连数日皆食蜜瓜,连饭都不爱吃了,结果没过多久,竟然腹痛不已,待急召太医,已经请不到滑脉。天子第一个子嗣,就此失去。皇帝当然震怒非常,将侍奉孙昭容的人皆用刑拷掠,也没查出端倪,医院一位积年老太医翻阅游医之书,方查阅到那蜜瓜虽甜,但性寒无比,有孕之人不能食之。瓜是皇帝赐下的,但此物到底是大将军王畅送进宫的。费小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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