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东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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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家过日子,即便是再寒酸,缸也是必备的器物。存水、储粮、腌菜,缸与吃喝二字紧密关联。

糠菜半年粮,粮食珍贵,存放缸里,平时防老鼠啃啮糟蹋,慌乱年景可掩埋地下,防匪徒歹人抢劫。缸似乎天生就是粮食的保护神。

那年头,谁家有几缸粮食,就像现在的土豪们家里有几个存放金条钞票的保险柜一样,绝对是富裕的象征。儿子找对象,家里的粮缸也是女方综合考虑的因素之一,媒婆给女方炫耀:人家有好几缸麦子哩,日子过得可滋润了。

当然,也有的弄虚作假,女方家长来具体相看时,男方家把杂粮放在下面,上面铺一层麦子,以此提高成功率。在困苦年代,这种纯朴的形式主义并不丢人。那时候邻里之间出现最多的是一个“借”字,借钱借鞋借衣服、借自行车、借粮食,也有借缸,等相亲的走了再把缸送还人家。

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土里刨食的农民,骨子里的节俭都散发在日常生活,日子都是在缝缝补补中将就着往前走。再者,别说没钱买不起,就是有钱,物资普遍匮乏,也没地方买,于是就衍生出了缝补苦日子的各种手艺人。小时候时常听见街上有各种吆喝声,但大多是锔碗锔盆补锅修鞋的小打小闹,能锔缸的,我记忆里只有东长桥村的老八,至今村里老人嘴头还有一句俗语:老八锔缸,缺一块补一块。

缸在农家算大件,甚至被视为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年少时过春节贴春联,除了门子,缸一定要照顾到,特地裁一条红纸,水缸贴上“清水满缸”,粮缸贴上“连年有余”,不仅是图喜庆,也是通过缸传导着对富裕生活的向往。

作为生活实用器物,缸的类型不多,有高低粗细之分;材质多是粗瓷,图的就是坚硬长久。为了省钱,年父亲用水泥自己制造缸,工艺很简单,先用泥土垒砌出胎,然后抹上厚厚一层水泥,晾干后掏去泥土,缸就成了,比不上烧制的有釉彩美观,可结实厚重。

缸何时成为农家存水放粮的容器,我没有考证过,直观上溯,至少不会止于北宋,司马光砸缸就是明证。司马光砸缸救人是聪明之举,可他是大户人家子弟,诸如我等小门小户贫寒之辈,要是砸了家里的缸,几乎等于断了全家人的生路,大人们的吵骂拳脚是肯定要赏赐的。当然,我们的顽皮与司马光的机智救人是不能同日而语的。只是说,缸在农家备受重视。

冬天一到,怕水缸冻裂,父亲就会把水缸挪到屋里火炉旁,保证水缸不结冰冻裂。而我即使浑身透风,瑟瑟发抖,父亲也会说,小孩子抗冻,冻一冻没事儿。有我父亲如此的态度的在村里不在少数。不是父辈们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实在是那时的吃喝比孩子更让人操心。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曾经被视为农家宝贝的水缸粮缸,如今竟然被乡邻们清理出了家门。今年麦收之际,我回老家整理旧屋,发现叔叔家门外一溜放着几口缸。问原因,叔叔说,放在家里碍事儿。

叔叔和我父亲一样,都是节俭过日子的庄稼人,不到非扔不可程度,他老人家是不会把亲手置买的物品请出家门的。我又特地在村里转了一圈,有不少家门口也扔着高低不一的粗瓷缸。

我明白了,缸在农家完成了它的使命,或者说被遗弃了。

粗心的我远老家多年,回老家都是来去匆匆,尤其是十多年前父亲去世后,我回老家更是蜻蜓点水,根本没有注意到村里一些细节的变化。这次直到眼见被清理出农家门户的缸,像那些三五成群聚在街头聊天的老人一样。不过,老人们虽然孤单,可吃饭的时候还能理直气壮回家;而缸,也许真的没有机会再在农家显现自己的风光了,像气数已尽的老人,出了家门,就永别了人间烟火。看着被冷落在门口街边的一个个缸,我心里竟产生了一丝不舍和怜悯,可别梦依稀,故园巨变,纵然眷恋,也拗不过时代的选择。

其实,缸离开农家并不偶然,在四十年前就有了预兆,只是都没有料到,在农家默默服务了成百上千年的缸,竟然在短短的四十年就结束了庄稼人对它们的依赖。为缸感到无助的同时,不得不为人间正道感到高兴。

缸与农家人同甘共苦,缸能填饱肚子的时候,也是农家人最高兴的时候,可缸和农家人一样,也是填不饱肚子的时候居多。四十年前,农家人开始填饱肚子,也是缸大显身手的开始。那时我还没有离开老家,见证了土地承包到户后的丰收和父老乡亲们的眉开眼笑。

虽然填饱了肚子,但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村子。我承认,即使没有高考和工作,在村里我也成不了种庄稼的好把式。并不全是年轻气盛,有渴望脱离农家生活的动力,还有对田间劳作的惧怕。比如麦收,早起晚归,汗珠子摔八瓣,两头见星星,人工镰刀一把一把收割,腰酸腿疼,回家连走路的气力都没有了。男怕割麦子,女怕坐月子,不仅是我,很多人都怕割麦子。割倒麦子,再用草绳捆成一个个麦个子,然后用排子一趟趟拉到麦场,套上牲口拉着石磙一圈一圈转着碾轧脱粒。然后,扬场、晾晒,最后才能入缸存放。

缸是麦子的库存终端,而从始端到终端,一冬一春,要经历四季的一半时间,犁地、平地、耩种、刮畦子、几次浇水、多遍锄地、收割、打场,这一系列程序和关口,都充满了汗水和辛劳。而且,中间存在许多变数,不说虫灾大旱,单是麦收时节的天气,就会让人紧张的脊梁沟冒冷汗。

麦收在夏初,天气多变,雨水说来就来。乡下把麦收称作虎口夺粮,一点都不夸张。所以,麦子能不能安全到家入缸,还要看老天的脸色,一旦雨水来袭,眼看着到嘴的麦子也可能泡汤或减产。在影视上看到呈现过去麦收劳动,常会有麦浪滚滚、人欢马叫的场面,洋溢着诗意和壮观,而我看到的却是诗意和壮观背后的辛酸。

离开乡村,依然离不开农田劳作,即使到邯郸工作后,我还是要在周日回老家帮父亲打理庄稼。不过,此时田间的劳动强度在一点点减轻,机械化一点点在田间扩展。年代后,麦子有了机械收割,打场有了脱粒机,人工镰刀收割和石磙打场已经式微。可这机械收割也仅仅是一个高效率的镰刀替代品而已,麦子割掉后还需要大量的人工辅助,捆麦个子、往麦场运送都是人工,打场往脱粒机塞麦个子也需人工,尘土飞扬,个个都是灰头灰脸,鼻孔全是污垢,吐出的都是黑痰。

毕竟有了进步,累并快乐着。父亲自制的三口水泥缸打算是存放粮食用的,可在生产队时一般只有一口缸能用得上,如果加上秋粮,最多用上两口缸。土地承包到户第一年,三口水泥缸全用上还不够,父亲又买来苇茓子把麦子囤起来。叔叔家人多地多麦子多,买来了五个铁皮粮囤,一个铁皮粮囤存放上千斤麦子。

进步的不仅仅是农业工具,还有人们的观念。此时,村人已经不再满足土里刨食,有的在家种植大棚菜,有的开始外出打工挣钱。时间就是金钱,村人们接受并开始实践这个口号。村里有两家专门蒸馒头的作坊,大多数人家不再自己烧火蒸馒头,到饭点了,从缸里挖几斤麦子去换馒头,有的嫌麻烦,吃馒头记账,年终一并用麦子结算。分工促进社会进步,也带来了生活方式的改变。

年父亲去世后,我回老家少了。虽然对村里的变化也有所感受,但大多是走马观花。今年麦收时回老家住了几天,面对并不陌生的村庄,依然有一种陌生感。

据我固有的经验,以往一到麦天,村里就会氤氲着紧张的气氛,来去匆匆,甚至走路都带着热风,全是一场恶战前的那般匆忙。今年,麦子都黄了梢,可村里人该打工的照样打工,该聊天的照样聊天,有的麦子熟透了,户主也不心急,坐在地头树荫下等着联合收割机。

从收割到脱粒,全程基本不用人工,联合收割机在前边收割,后面跟着三马车接收脱皮后的麦子,粮贩子和面粉厂的汽车就在地头等着,收割完,一袋袋麦子过磅,钱装进口袋,再叫来旋耕机,然后再叫来专门点种玉米的机械,然后就进入了秋苗管理期。田地已成为车间,农民成为流水线中某个区块的操作手。农民的概念已经更新,农业的内涵已经云蒸霞蔚。

过去,笑话不会过日子的人家就会说“这家没有隔夜粮”,现在真的没有隔夜粮了。想吃什么到村里的超市买,没有现金,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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