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了，有暇北上渭城，看望朋友。他是省劳改场的干部，也退休了。

那天，渭城新雨浥轻尘，一路上黄尘不起，土路微湿、泥不沾鞋，闲闲走去，脚感轻爽。

他选了“天上茶馆”，摆上乡土点心，我应约而至。

茶馆在清代的鼓楼，一座巍巍三层城堡，在四叉路口的井字中心，底层十字通行道，二楼、三楼设茶室，茶室四面俯视四条大道。我们坐的一面，正对老街。

这里居高临下。看街景，店招争奇，人来车往，好多人家、院内桃花向天争艳，我们喝茶、聊天。

他说，“我原来住在老街，有许多明、清时代的老房子，木雕、砖雕，走马楼……挺好看的，几年前拆光了！现在成了高楼耸起的商业街。古朴、宽敞、典雅的感觉消失了。真可惜！我很留恋老街……”他呷了口茶，皱皱眉头。

嗯，他这一说，我想老家的领导有好古之德，把古董建筑保存下来，如今成了旅游资源，在造城时代，苏州新城内，仍珍藏着不少数百年前的建筑，青砖泥瓦、木楼夹着的窄窄的，五、六米宽石板街，老街古色古香的店铺很多，街窄游人多，热闹时人要挤着人走……还有一些园林、名胜古迹，深藏小弄堂、小河纵横、石桥错落的迷宫之中，没有导游，外地人根本找不到，就是本地人，没去过的，寻找也很费功夫。

他点上一颗烟。“下雨天，我喜欢对着老街、到这茶馆喝茶。雨天，这儿人多，四街的闲人，没处逛荡，就到这下棋、打牌，听老人讲故事，……老街有很多故事，你想听吗？”

“当然，你说！”

“听个另类的？”

“行！”

“父女恋！听说过吗？而且还生了小孩！”他嘿嘿的笑。

“真的？那派出所知道吗？”

“乡邻都知道，派出所会不知道？只是没有人管。大姑娘的娘死了，她爸带着她过，后来还生了小孩呢！现在还在嘛。喏，你看！就是那边那个杂货铺……”

他指了指那边：“他父女俩开一个小店、做生意，日子还过得挺美呢。俩人欢欢喜喜带着孩子过日子，都特痛孩子……。这在过去，两人就是犯了“乱伦”罪，要受严惩的，如今，真是太宽松啦，法律也不去追究，不告不理嘛，只要双方愿意，法律也不愿破坏他们的生活。”

我看了看那杂货铺，还挺大的呢。

“我看，还是应该管一管！总不能只讲安定团结，不讲原则吧？”

“是呀，现在只讲安定团结，只要不反党、反社会主义，别捣乱子，危及党的领导，警察也不干涉你的私生活。再说，钱能摆平很多事嘛！这两人真TMD幸运，若在毛时代，那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劳改营人犯五花八门，政治思想犯、右派、贪污盗窃犯、、三十年前，一对父女恋，父亲被判了十五年重刑，后来死了，女儿也很惨，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咋回事呢？”

“这父女俩是山里人，山里人睡的是火炕，一家人睡一个炕，炕大着呢，上面摆个炕几，可以当桌了吃饭呢，晚上，中间用布帘隔一隔，天冷时，炕里烧几把火，把炕烧热了，御寒。

老婆死的时候，那汉子正当壮年，四十不出头，女儿倒长成十八的大姑娘了。

山里人没文化、只知道种点庄稼、养几头山羊、砍柴火，采山货，换点钱过日子，老实八交的、活到哪里是哪里，不像我们受过教育，有点理想、抱负什么的。

山里人东一家、西一户，星星点点的散居在山岭之间，生活在贫穷、封闭、枯燥、单调之中，没有丰富的生活内容和多采的快乐，他们只拥有大自然赐给人类的本能快乐—性的快乐，这是不要化钱的、只要双方愿意，在一起玩就可以获得快乐。所以贫穷的地方，生育率很高，穷人往往在性的活动中使他们的生活变得开心一些，但缺乏避孕知识和药品。

一个十八岁思春的妙龄，一个三十八岁的盛年，春天，夜静人深、睡不着觉时，肉体欲望在体内催动，这两个精力充沛的生命搂在一起了。

女孩子的肚子大了，传到了干部的耳朵里，女人受到讯问，男人被押走了。

不久，女儿打了胎，嫁给了一个残疾人，父亲被判了重刑。

那男人是个老实的庄稼汉，到了劳改营，埋头干活，一点也不知道讨巧，踏实而出色。每年，女儿给她父亲寄一些食品和衣物，女婿是个好人，从不拦阻，但女儿、女婿却从未来探望过他。

十年过去了，他被提前释放，十年的囚禁，强劳动、超负荷的体力支出，他已从一个壮年汉子，迅速衰老，走进了老年，五十岁不到就白发苍苍、腰也驼了，他一再申请留在劳改营里当留场职工，他不想回家，他没有家，他想把劳改营当自己的家，当然他也很矛盾，他想回家看看女儿，看看小孙子，看看那个好心的女婿，但又怕影响女儿的生活，不愿旧事又被人们回想起，……

我当时是‘管教’，就做他的思想工作，建议他回去，好好重新建个家，做个好好的庄稼人。留在劳改营的人太多了，不愿回家，或是回了家反倒没了活路的人太多了，

老汉回去了，背着一个大包袱回去了。

在离家三四里，有一座大山，有棵老槐树，人称“望乡树”，这山村进出的小道必经老槐，老槐不远就是山区公路。在这大山的老槐树下，可以清楚的俯视他家所在的山村，也可以看到他的家，他不走了，没有勇气走进村里，他终于没有勇气下山，就吊死在一棵大树上。

“吊死在树上？”“是的，吊死在树上！”

“望乡树下的老人”给我们一种说不清的悲哀，喝茶闲扯一时失去了兴致，我们默默抽烟。

那一边，杂货铺隐在车水马龙后面，生意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