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是李清照

妹想到啊

这回轮到了李商隐

诗云:

普通家庭马化腾

不知妻美刘强东

北大还行撒贝宁

悔创阿里杰克马

一亿目标王健林

狗屁不通李清照

冷门诗人李商隐

李商隐的棺材板快盖不住了

李商隐字义山,号玉溪生,生于唐宪宗元和七年()。他与杜牧齐名,有“小李杜”之称。二人的爱情诗、艳情诗写得非常出色,虽然他们远不止是想做个爱情诗人。中晚唐诗人,写情诗成大气候,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井底引银瓶》等诗篇,描绘男女相悦以及女子情态,准确、凝练而生动。他还以文艺理论的形式倡导说:“诗者,根情,苗言,声花,实义。”把情感置于艺术创造的根本,颇具“情爱本体”之意味。

同时期的诗人,如温庭筠、韦庄、元稹、薛涛、李冶、鱼玄机等,各有情诗建树。李贺也写艳诗。温韦更能填艳词,被后来的“花间”词派奉为始祖。曲子词以艳科为引领,勃然而兴,经由南唐李煜血泪书写的改造,为宋代三百年的士大夫词打下了基础。

  

为什么中晚唐的情诗能成气候?依我看有两个原因:

  

一是皇权松动,统治者以礼教为旗号的意识形态趋于瓦解。汉末魏晋,有过类似的历史性松动,导致人的自觉和生活的多元。盛唐大诗人,情诗可不多,好的情诗更有限,留下了广阔的未曾挖掘的文学处女地。

  

二是中晚唐诗人普遍存在着“影响的焦虑”,李杜,王孟,高岑,可谓气象万千,中晚唐的诗人们想要超越前辈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剑走偏锋或另起炉灶,乃是势所必然。那些才气较小的,不能另起炉灶的,就成了“苦吟派”,比如贾岛、孟郊。贾孟还代表着一大片。

  

文学艺术有显而易见的累积效应,而皇权的运行模式则是由盛而衰。为何总是由盛而衰?这其中的追问空间又将如何显现?本文随便提一句,不可能展开讨论。

  

中国的历史现象与文学现象,有着太多的联系。历代大文人都有“二律背反”:趋向官场又背向皇权。背向是说,他有能力朝着自己的生存情态,深入人性与丘山。文学艺术的自律,催生着人的站立。然而自律并非百分之百,古代文人与权力场还是纠缠过多,不利于人性的无穷探索、自由精神的接力喷发。

  

自由喷发是说,一物的强劲生长,不以另一物的生长态势为前提。

  

古代精英艺术的生发地带,处处可见“强对流”:权力场打压个体,个体以另辟战场的方式奋起反抗。奋起也自然,所谓不平则鸣。强对流几千年,制造了精英艺术的张力区,囊括了不同的艺术门类及其流派。包括起于魏晋的山水诗画,也呈现出历史的阶段性,凸显权力场与自然物的紧张对应。山水符号蕴藏的能量可谓充足,但并不是无穷无尽的。笔者前面写谢灵运的时候曾提到,从曹植算起的山水诗消耗自身的审美可能性,历魏晋唐宋,为时大约一千年。

  

艺术的起源与苦闷有关,而苦闷乃是能量的蓄积。天闷要下雨,人闷想说话。

  

也许西方艺术家的苦闷牵连着世界,而中国古代艺术家的苦闷更多地牵涉权力场。流放出诗人,颠沛写华章。艺术家中真不乏横眉怒目者,昂首阔步者,毅然掉头者,面壁悄吟者,这也表明个体自由生长的力量有多大。

  

诗人们也赞美皇帝,歌颂权贵,却没有留下一首哪怕是二流的诗篇。这多么耐人寻味。李白写杨玉环的三首清平调,乃是男人对女人的由衷赞美。沉香亭中的醉李白几乎意淫,哪管那个穿黄袍的糟老头唐玄宗。

  

不过,我们发现,李白的诗笔并未挥向他自己经历过的几个女人。杜甫与妻子杨氏情深,写杨氏只顺带几句。王维、岑参也不大写家里的女人。这是盛唐的普遍现象,士大夫讳言家中事。诗人的情感再充沛,对母亲的依恋、对妻子以及对姐妹的思念也很难形诸笔端。他们一次又一次远走异乡,想亲人想断肠,却在艺术思维中不约而同地把她们处理成盲点。人性中缺了一大块。男尊女卑的观念,对诸多大文豪也有不易察觉的影响。而这类观念的源远流长,形成了民族的某些集体潜意识,波及近现代。

  

人性中一些核心元素的长期缺失或膨胀,对封建统治者是有利的。皇帝的一只手打压个体,另一只手制造群体,“制造技术”发达,虽易代而不废。例如“孝”的观念被放大,百善孝为先,从汉武帝搞到民国时期。这个受到顶礼膜拜的汉字后面,隐蔽着统治者的高超手段。皇帝换了几十个,其强力掌控天下的技术如出一辙。

  

孝是符合人性的,可是一旦膨胀开来,反而遮蔽人性。鲁迅先生是孝子,却反感“二十四孝图”……

  

中晚唐皇权松动,礼教对人性的遮蔽受到挑战。李贺的怪异,杜牧的放浪,温庭筠的颓废,鱼玄机的高调情思,从不同的角度冲击着礼教的基石。他们各自为战,又是同盟军。

  

李商隐的情诗出色,有此背景。

  

历代大诗人中,代表作多为情诗者,也许惟有李商隐。

  

本文无意把李商隐单纯地描绘成情种,而是尽可能地,将他的生命精华收入眼帘。

  

李商隐十岁丧父。

  

他祖籍怀州河内(今河南沁阳),从祖父起迁居荥阳(今属河南郑州)。父亲李嗣,照例不是农工商,而是官员。历代文人大抵如此。社会的精英阶层,同时拥有文化优势,肩负着文化传承。

  

李嗣做过获嘉县令,后迁江南,在今之浙江绍兴、江苏镇江一带做观察府的幕僚,官六品下阶。七品县令,为了官升一级而迁徙,长途跋涉。李商隐生于获嘉县衙,三岁随父母远走,一路上兴奋不已。从中原到江南水乡,儿童的眼睛睁得很大。他五岁起识字读书,七岁起学写文章,也感受着浙东浙西的奇山异水。“浙水东西,半纪漂泊”,一纪为十二年。家中有姐姐和弟弟,另有童仆,平时开销大,尚能应付。六品官的官俸,养家是不成问题的。如果李嗣的寿命长一些,当能积攒一些家底,并荫及几个儿子。可惜他患病,死在了镇江。

  

李商隐童年丧父,家境陡然直下。他这年龄段,刚好能明白家里发生了什么事。父亲的死,后果很严重。母亲连日号啕,连月撞击着李商隐稚嫩的心。

  

镇江是待不下去了,母亲拖着一群儿女,“扶棺还乡”,回到故乡荥阳,靠少许积蓄和亲戚的接济过活。李商隐从十岁起便开始了困顿生涯,并承担起长子的角色。他后来写道:“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人生穷困,闻见所无。”

  

迁徙,读书,丧父,穷困,这个范式般的四重奏回荡于李商隐的生活中。不过,这些元素是如何发生交互作用的,对后人恐怕永远是个谜。

  

李商隐的内敛、多思、敏感、立志,由此发端。换言之,他失掉好家境,赢得自己的内心纵深。这种内心纵深乃是培育感受力的首要因素。一切优秀艺术家的童年少年,都有此纵深,纵深又因人而异。

  

六年多的江南生活,吴风越俗浸润,对于李商隐来说,可能有异于中原一般小孩儿的情色启蒙。

  

在荥阳他埋头读书,情色启蒙隐入皮下。

  

有一位堂叔父,赫然进入李商隐的视线。堂叔上过京城的太学,十八岁已精通五经,考进士取功名易如反掌,却回到荥阳做了二十年的处士。原来因父亲生病,他是回家尽孝的,侍汤药二十年,直到父亲去世。这举动,使他的名声传到了千里之外。不断有人请他做官,都被他婉言以拒。荥阳城里他是吏民共仰的名处士,志向与学问深不可测。他授徒讲学,弟子众多,对穷孩子象征性地收点束情,富家子又另当别论。徐州节度使备下重礼请他做高级幕僚,他抛给对方一句名言:“事人匪易。”这事轰动荥阳,传于二百多里外的洛阳。

  

李商隐对叔父崇拜得五体投地。叔父的形象替换了父亲。

  

十二三岁的男孩儿,正是需要偶像的时期。李商隐崇拜有几分神秘感的叔父,学习经典受到严格的训练,并且仰慕叔父的处士风范。处士胸中有万卷书,而逍遥自在于民间,不必摧眉折腰事权贵。李商隐后来的傲世性格,颇似这位叔父。

  

叔父又郑重告诫他:处士路窄。

  

李商隐显然没条件做处士,只能埋头苦读,争取一朝上榜。

  

他写诗,写完又藏起来,不给人看。

  

大约十五岁以后他远游到东都洛阳,出入文章巨公的府第。这个交游平台,估计也是叔父为他搭建的。少年诗人聆听各种高论,羞涩地拿出自己的习作。有一个白发苍苍的大人物读他的诗,惊出一头汗,此后若干年一直追踪他的创作,有一天竟然对他说:今生我是不可能写得这么好了,但求来世投胎做你儿子吧!

  

这老头是白居易。

  

年白居易去世,李商隐撰写墓志铭。

  

杜甫盛赞李白,韩愈提携李贺,白居易高看李商隐,欧阳修惊叹二十来岁的苏轼,皆为天才器重天才的例子。在今天,听上去像神话传说。

  

李商隐的古文也出色,“以古文出诸公间。”中唐的古文运动肇发于韩愈、柳宗元,区别于当时流行的今体文,也即四六骈文。

  

洛阳留守令狐楚也听说了李商隐的才华,请他去府中做事。这令狐楚,十年前就做过宰相,以骈俪文知名于世;有几个正在读书的儿子、侄子,年龄与李商隐相近。

  

十八岁的李商隐入豪门伴读,堪称少年得志。洛阳士子争羡不已。李商隐的吃穿住行,与市井青年是不同的。物质生活好,精神劲头高。令狐公子休读游玩时,李商隐骑马相随,从洛阳玩到济源,打猎访古寻幽,活动半径数百里。他身材修长,面容清瘦,有江南生活的记忆,有洛阳城里的名声,这使他受到令狐府贵人们的尊重。贵妇淑女不避他,她们漂亮的衣饰和面容总是令他不敢仰视。她们的笑声、步态编织了他的美梦,包括白日梦。他想入非非,又及时把念头拉回来。也许某个娇媚小姐对他有好感呢。少年喃喃绮语,散入春水秋空。寒门士子娶富家女儿的故事,在唐代并不稀罕,但前提是金榜题名,改衣白为衣青。

李商隐鼓足千劲读圣贤书,累了,两眼且微闭,丽影艳诗纷至沓来。

  

“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

“井上辘轳床上转,水声繁,弦声浅。”

“一编香丝云散地,玉钗落处无声腻。”

“花枝草蔓眼中开,小白常红越女腮。”

  

李商隐读李贺及白居易的情诗,心怦怦乱跳。李贺诗如刀,能使皮下痛。

  

令狐府占地七八里,房屋精美,园子阔大,堪比当朝重臣裴度、李德裕建于洛阳南郊的豪华园林。李德裕的平泉山庄占地十里,泉水逶迤穿山,微缩了巫峡、洞庭、十二峰,辉映裴度那个名扬天下的绿野堂。

  

令狐楚是洛阳最大的行政长官,六十几岁,妻妾成群,家妓如云。到处红裙绿裙,镶入红花绿叶。连侍婢都分成了几个等级,凡属上等丫头,没有一个模样不好的。有个侍婢名锦瑟,钟情于李商隐,她也是李商隐敢于抬眼正视的有限的几个女孩儿之一。俊男靓女目生电,秋夏秋冬悄传情。

  

浓情堆积向何处?稠人广众之下,月明星稀之时。

  

李商隐的住处离锦瑟颇遥远,有一天中午,二人于回廊中擦身而过,锦瑟含笑,向他暗伸三个指头。当天夜里二更后,李商隐抖擞情爱躯,一头奔入月色,跑到锦瑟姑娘的卧房后面才停下“剧喘”,古槐边蹲到五更天,几次见那丽影婀娜而出,揉揉眼又是风摇竹。

  

次日看书,呵欠不断。锦瑟不见人影,也许躲着他。

  

入夜再度情难受,梦里全是锦瑟声息。佳人鼻息,无声也腻……

  

第三天的李商隐,苍白着一张情人脸。府中几百口人呢,解读惟有锦瑟姑娘。她很吃惊,不知他怎么了。后来才晓得发生了误会,她错伸三指,累他守到五更。原来她是想示意,令狐三公子叫她去呢……

  

几个令狐公子似乎皆与锦瑟亲近,李商隐杯弓蛇影生醋意。温庭筠从太原来,以佳宾的身份住令狐府二十多天。此人才高而貌丑,却从几十个侍婢中发现了锦瑟,献诗与她,送东西给她,找机会接近她。这没落贵族的风流子弟,年纪不大而阅美多矣,写佳人十分传神,诗帛传人深闺。后来他还去长安,追求有倾城之色的鱼玄机。如此色胆,李商隐显然望尘莫及。

  

长安的杜牧,贵为宰相杜佑之孙,也是章台妓馆的常客。唐代风气是这样,士子狎妓无大碍。晚唐诗人,清心寡欲者反为另类。白居易自不必说了,他蓄妓之多,与宋代欧阳修有一比。韩愈这种比较严谨的男人也谙风月事。韦庄开花间词派,更是风流好手。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十几岁的鱼玄机狂恋李亿,跋高山涉长水,只身去寻情郎,宁愿做小妾侍箕帚……

  

晚唐男女,爱起来很有点疯的。

  

李商隐性内敛,寄人篱下,情怀抱施展不开。寒士欲风流,尚须待以时日。锦瑟姑娘期待他三更天再奔月色,又不便明说暗示。她毕竟是侍婢,不能有小姐性子。二人忸怩着,情火苗闪闪烁烁,烧不到一块儿。

  

温庭筠走了,李商隐大大松了一口气。那温八叉攻击性强,半个月频出情招,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收获,却使李商隐几番冒汗。

  

他盘算着,请大公子令狐绚帮忙,迟则年底,情火一定要烧成双。然而令狐楚调任天平军节度使,封李商隐为节度判官。官运来了,恋情要靠边站。他还不算朝廷命官,不能衣青。

  

李商隐嗟叹连日。他下决心奔了一回三更夜,在那棵古槐下迎锦瑟姑娘,双方于秋风中瑟瑟地靠近,言语错乱,手指头刚一接触便弹开,仿佛两条磁石有电。等到情指头再试,寻夜的婆子们却打着灯笼过来了,这些个“话婆婆”是最能嚼舌生事的,锦瑟惊鸿般飞走。李商隐呆伫,受婆子好一番盘问……

  

李商隐随令狐楚远走郓州(山东东平县)。“将军樽旁,一人衣白。”

  

郎去也,妹牵挂。

  

李商隐二十岁以“乡贡”的身份到长安应考,也是陪伴令狐绚赴京。他落榜,令狐绚高中。科举考试要看背景的。晚唐尤甚。场屋竞争激烈,李商隐下苦功、倚豪门仍是名落孙山。“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他吟诵李长吉的名句,腮边一滴清泪,盈盈向夕阳。家里穷啊,他是长子,责任大!

  

他滞留长安半年多,见识了京城的一些高端人物。

  

唐朝大诗人,几乎没有不奔长安的,奔官场也奔文坛,迅速提升心智空间。苦闷,蹭蹬,扛不住就成了小文人。杰出者有能力反弹,拽出他始于童年的内心纵深。王维、白居易十六岁走运于长安,李贺、李商隐二十岁背运干长安。走运背运皆体验。

  

灯下思念锦瑟姑娘。他打听她的音信。反复回忆狂奔月夜:两双情目久久扑闪。寒士生高情,苦于不能落到实处。当然,李商隐由于当时的局限,不可能领悟;落到虚处也是落到实处。就情态的增长空间而言,虚处大于实处。

今日之中国人,考察“虚”的能力依然是个大问题。思想过度纠缠于现实,无力赢得思想自身的地盘。所思之物趋于当下,并且,日趋当下,朝着眼皮子底下。这个动态性的趋势令人很忧虑。

  

必须捍卫思想的无用性!惟其无用,方有大用。

  

长安豪门刺激,文坛吸引,南山在望,佳丽惹眼,洛阳之情色记忆涌逼……诸如此类的混合型元素,锤炼着二十岁的李商隐。

  

令狐绚做了京官,青袍耀眼,李商隐白衣走人。

  

打马向洛阳,只身八百里。时为夏秋之交,风卷黄尘。

  

这条天下第一的漫长官道,走过多少兴奋或颓唐的士子。

  

李商隐的命运比李贺好些,他毕竟还有节度判官的头衔和俸禄。李贺三次奔长安,又黯然东归,三千里憔悴路,却写下不朽的诗篇。

  

秋风刮得心潮涌啊,诗人迎着漫天思绪。

  

“团红当路啼。”

  

“东关酸风射眸子。”

  

“衰兰送客成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李义山满脑子装着李长吉的诗句。

  

仕途窄,诗路宽。写作纯粹以体验为支撑,晋唐五百年,一股大力贯穿下来。一座高峰又一座高峰……

诗人沉吟时,皇帝靠边站。虽然诗人的运思,仍然不出那个强对流所形成的张力区。

  

爱情。

马背上的李商隐仰天长叹。天高云淡。

在洛阳他得知,锦瑟姑娘已离开令狐府,不知所往,多半嫁为人妇。她托人留给他一条旧绢带,上书锦瑟二字。

  

李商隐看傻了。

  

绢带系过她轻盈的腰身。他吃饭睡觉瞧着它。

  

两双含情目,从此成追忆。而他未曾一试她的纤腰,一尝她的红唇。情目相向而已,人群中互相偷眼而已,古槐下试着彼此靠近而已。

  

茫茫人海,伊人何处?

  

青年男子唉声叹气。他徘徊于偌大的令狐府,一步步踏着秋风落叶。几位令狐公子读不懂他的清瘦而飘逸的身影。

  

他五岁读书,七岁写诗。

  

情色启蒙早在江南,那些吴娃越女真比花好看。迂回荥阳后,梦中有她们。八九岁家境尚可,父亲是六品官呢,他看镇江城的男孩儿女孩儿并无自卑感。后来,投向异性的目光一点点丧失自信力。勤奋少年才名起,进入洛阳豪门伴读,令狐楚相公对他“深礼之”,一群公子乐意与他交游,然而那些小姐们,那些小姐们,她们,她们……

  

她们甚至不到他的梦中来。

  

移目向鲜花,日瞬申总黯淡。对多情多思的少年来说,天地间的伤心事大约莫过于此了。

  

锦瑟姑娘身上,拢集着他对异性的朦胧渴望,唤醒他的一些男性自尊。论模样情状,令狐府的小姐们大半不如她!

  

可是锦瑟也嫁人了。

  

落第,失恋。二十岁的李商隐长吁短叹。双重的压抑预设日后的强劲反弹。心理的力学,意志的公式,可能是这样吧。

  

关于令狐家的侍婢锦瑟,宋人刘敛《中山诗话》有记载。刘敛是苏东坡的好朋友。

  

此后约三年,李商隐在令狐楚幕府中做判官,或走山东,或居洛阳,或移太原。没有恋爱事件的记载。他待在大人物的身边,前后五六年,近看佳丽无数,她们的音容笑貌却又遥不可及。一般传记或文学史重墨写他的仕途艰难,掠过他的情路坎坷。这对理解他和他的作品颇不利。而中国古典文学研究有此通病,避开了诸多有价值的猜想。

  

李商隐二十一岁时,曾再去长安考进土,再落榜。

  

伤心士子离京城,过灞桥,单骑千里,清瘦躯仿佛飘进风中。李贺细瘦,李商隐清瘦。后者的面孔长得比较好看。二者相似的身姿是垂首于道路。

  

李贺三度离京向宜阳,颓唐三千里,白发通眉长爪,随手一划便是传万年的诗篇。李商隐还憋着。李贺十几岁已是老诗人,奇思峥嵘,落笔老辣:“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李商隐二十多岁才酝酿着喷发点。此前诗文,无旷世佳作。

  

令狐楚待他不错。这老头诗瘾甚大,诗文集多达一百三十卷,称唐集第一。他的应用性的章奏文字与韩愈文、杜甫诗呈鼎足之势,李商隐跟随他,学到了不少实用才干。

  

李商隐做幕僚,走着父亲走过的道路。上有老母下有弟妹,他是家里的顶梁柱。

  

从三岁迁往江南算起,近二十年来他已经走过了很多地方,长足于道路,留连于山水;他见识了西京长安东都洛阳,阅人无数,艺术才华和实用性才干“两手硬”。收入比较丰厚,并不愁生计,只是忧前程:必须考上进士,做朝廷命官。他是不甘心长期做幕僚的。杜甫那么高的才华,只因金榜无名,一生趋奔,’暮年潦倒,在成都严武的幕府中备受官场后生的欺负。李贺的遭遇也糟糕。而白居易、元稹、韩愈、杜牧等人场屋得意,金榜题名,又做大官又写好诗,身边佳丽如云……

  

李商隐迷恋杜甫李贺的语言艺术,却不希望走上他们的生活道路。这个现实筹划十分明确。筹划带来压力。另外,他憋着情爱躯。写诗也不少,但没有李贺的那种令人羡慕的表现力。

  

此间的诗人显然不会意识到,情憋,情愁,情苦闷,正孕育着属于他的艺术金矿。

  

英俊男儿阅美多矣,却没个红颜知己。他的感觉又细腻,情力一发不可收,比如对锦瑟姑娘的无穷思念。而麻烦正在于此,他得憋着。白居易三十七岁还打着光棍哩,终于憋出了《长恨歌》。

  

总之,李商隐的立志有两个方向:求仕,求美。他胃口不小,仕途要风光,美人最好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也许他与锦瑟的恋爱中断得恰到好处。

  

令狐楚从太原尹的位置上调往朝廷,李商隐失去依靠。朝廷大臣不像地方大员,后者能选择自己的幕僚,有相对独立的财权和人事权。当年李贺依张彻,张彻调走了,李贺只好回老家宜阳。

  

令狐楚把李商隐介绍给郑州萧刺史。经由萧刺史,李商隐又认识了华州刺史崔戎,受到崔戎的器重,聘入华州幕府。

  

诗人走马陕西,体验着黄土高坡。

  

他起草各类官文,工作勤奋,也陪崔戎的三个儿子读书,兼着私人教师的角色。挣钱不少,寄回家去。崔戎像令狐楚那样善待他。过了大半年,崔戎升官,任四个州的观察使,三月赴兖州(今山东兖州)任所,一路上尚与商隐笑谈。五月到兖州视事,六月却暴病而亡。诗人悲痛而又惶恐。这叫靠山山崩,倚树树倒。崔戎丧事毕,他打马回老家,从山东走到河南。再度只身千里,西风古遭肥马。

  

这些年他也习惯了,似乎总是在路上。屈指行程三万。囊中不羞涩,吃住行无忧。他比较节俭,不能像李白那般挥金如土。李白出川后不承担任何家庭义务,李商隐则不然。

  

回家伺奉老母,享受亲情,一面温习着功课。年底赴长安再考,又考砸了。

  

次年,二十四岁的李商隐开始了他著名的仙游生活,“学仙玉阳东”。他跑到济源县北的王屋山中去居住,改穿道服,取山中的一条玉溪为自己的名号。

  

李唐王朝尊道教始祖李聃为祖先,全国广设道观一千七百座,道士、女冠多达十几万人。历朝皇帝皆好道,炼丹吃药,想长生不老。朝野衍成风气,二百年不衰。君臣吃药“换骨”,至死不悟。唐玄宗“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中晚唐的宪宗,穆宗,敬宗,武宗,宣宗,全是金丹的崇拜者,派人四面八方采石药炼丹,既害身又误国。“自太宗至于武宗,饵药以败者六七君……而宣宗又败以药。”典型如唐穆宗,吃金丹导致暴亡。

  

王维诗云:“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李白在山东也炼过“九转丹”,吃到腹泻不止,转服止泻药。

  

对白居易有知遇之恩的苏州人顾况,致仕(退休)后率领全家老小隐入茅山,从此失掉音讯,民间盛传他得道升天了。

  

李白做道士有两个动机:一是寻找神仙,二是借隐扬名。李商隐披道服是什么意思呢?原来,王屋山不是一座普通的大山,山中有求仕的机会,还有漂亮的女冠。

  

洛阳荥阳郑州太原,这些地方,李商隐再熟悉不过了。运气不是太好。他不妨试一试李白走过的路,做一回仙游隐士。

  

科举考试屡败,幕僚生涯中断,大龄青年未娶,读书破万卷,仍无颜如玉。李商隐进山后就自号玉溪生,耐人寻味。

  

他以前就仙游过,这一次游得厉害。也许上述动机以隐形的方式作用于他。秦、汉、晋、唐,仙游有巨大的历史惯性,有唐一代士子,仙游仅次于宦游。李白李贺“游”出了那么多好诗,李商隐不仙游一回,如何说得过去?

  

总之,二十四岁的道袍男人悠然入山。

  

王屋山绵延一百三十里,从山脚走到山顶,约三十里。玉阳山与之相连,双峰耸峙,称东玉阳、西玉阳,相隔三里多。“故山峨峨,玉溪在中。”玉溪靠近一座精美的道观,那道观是皇帝的女儿修建的,取名灵都观。宪宗、穆宗、敬宗、文宗的女儿均有出家的,她们进山修炼,各带一群女冠。公主身边的女冠多为出宫的宫女。宫女出宫,或嫁人,或做道姑尼姑。这是一支庞大而婀娜的队伍,皇宫放宫女,有时一次多达几千人。

  

唐代女人不二嫁,公主以及王公贵族的姬妾也不例外。丈夫死了,她们选择出家,是避开礼教束缚的一种近乎本能的举措。既为女冠,便能接触社会各阶层的男性信徒。女冠风流二三百年,乃是礼教压力所导致的特殊现象。供奉三清的宫观倒成了生发恋情艳事的场所,城市山林蔚为大观。长安的成宜观,因鱼玄机的诗名艳名而广为人知。

  

道士们研究房中术,可能始于晋,盛于唐。

  

王屋山连着玉阳山,玉溪紧傍灵都观,溪水流淌,清音不绝。灵都观中的花树探出墙来,一枝枝的炫耀,一朵朵的企盼。

  

李商隐和一位姓宋的漂亮道姑好上了。道士朋友白云夫穿针引线。李商隐后来有诗作《白云夫旧居》:“平生误识白云夫,再到仙檐忆酒炉。墙外万株人绝迹,夕阳惟照欲栖乌。”

  

诗人进玉阳山,常居白云夫修炼之所,饮酒笑谈。墙外万株树,夕照欲栖乌,是个相当清幽的所在。男女幽情生于此处,再自然不过了。诗人为何说“误识白云夫”呢?

  

宋道姑是穆宗的女儿义昌公主的侍婢。

李商隐由白道士引荐入灵都观做客,他的名字,公主也曾听说。见面一席谈,义昌公主兴趣倍增:李商隐才艺高而见识广,对道教多有琢磨,并且,谈吐迷人,“面目生动”。三十多岁的义昌公主从长安来,她阅男多矣,却不禁品茶手颤,捏块滚烫。宋道姑侍茶,对“贵主”的反应感到惊讶。

  

公主看玉溪生,玉溪生看宋道姑。

 

看两三眼也就罢了,几个时辰下来,连茶带饭的,出堂入厅的,“情睇”模式不改。公主有些恼了,她竟然被忽略!

李商隐受宋道姑的美貌和情态所吸引,念头也单纯。他不是冲着公主来的,无意借她攀高枝。公主高高在上呢,他一介寒士,岂能奢望其他?

  

穿杏黄裙、戴紫阳头巾的宋道姑是受过宫廷训练的,目不斜视,笑不露齿。她一直低垂着眼睑,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从公主与贵宾的对谈中悟着玄机呢。可是趁人不备时,她盈盈向他偷眼……

  

傍晚,义昌公主赐宴于飞来峰上,随意吩咐了几样山珍药膳,显示皇家排场。宋道姑红巾侑酒,唱宫廷曲,跳胡女舞,“情挑玉溪生”。时为仲夏,山中月明,银河迢迢。酒,舞,星,月,催逼着一股胜一股的情力。宋道姑在义昌公主身边,大约情憋已久。半老徐娘情放,妙龄女子情憋,不公矣不公!

  

爱情催生平等意识,孕育现代元素。

  

仲夏夜的飞来峰上,不合谈玄,只宜说爱。

  

公主有变成寻常妇人的危险。说阴阳谈五行,她谈不过玉溪生;论美貌比歌喉,更比宋道姑逊色多矣。剩下的惟有高贵,她能发号施令。

  

公主说:累了。

  

于是散席。众人正在兴头上,只得随她。

  

情色大月亮,空照飞来峰。

  

过了几日,义昌公主再请李商隐到灵都观谈玄时,宋道姑不复现身。她的艳光被强权的力量所遮蔽。

  

然而,机会是有的。

  

入秋后,义昌公主闭关辟谷三十六天,消息传于灵都观外。白道士以卖药问安为名,“袖诗道袍”,悄传干宋道姑。诗名《银河吹笙》:

  

怅望银河吹玉笙,楼寒院冷接平明。

重衾幽梦他年断,别树羁雌昨夜惊。

月榭故香因雨发,风帘残烛隔霜清。

不须浪作缑山意,湘瑟秦箫自有情。

  

宋道姑挑眉急问:谁作此诗?

  

白道士捋须笑答:玉溪李商隐。

  

重衾幽梦断,别树雌鸟惊。诗中所描绘的幽怨女子,不正是犹如羁入冷宫的宋道姑么?

  

情憋盼情放,情放要情奔。

  

宋道姑出灵都观真是小菜一碟,惹急了,她爬树跳墙在所不惜!这两年,她的枕边诗人惟有鱼玄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今秋李商隐,正是她的有心郎。

  

白云夫的小道观,成了李商隐和宋道姑的幽会之所。四目难挪,双唇生津,秋风起处万树吟,情到深处转无语。“此时无声胜有声。”

  

柴与草,一点便着。

  

李商隐与宋道姑的恋情,即使是正襟危坐的学者也有述及。毕竟玉溪生的艳情诗光焰夺目,堪称唐诗类似题材之冠,并且影响深远。古代爱情太少,男女之爱的表达尤为稀缺,礼教覆盖太厚,阻碍了现代元素的生长。我们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对李商隐的激情与艺术。思想性与艺术性的二元分割早该结束了。学者在学院仍加以分割,表明这些学者仍不知思想为何物。

  

李商隐二十四岁,和十八九岁的宋道姑一样是个情憋。也许两座火山,以前有过微不足道的小喷发。而这次,玉阳山中的能量大释放,不管地老天荒。

  

李商隐一如李贺,有鄙薄孔夫子的书面语。

  

中晚唐礼教失控,人的面目,得以从历史的千年覆盖层中显露出来。历史学,也应是人学。不知人焉知时代?

  

玉阳情喷二十多天,情色直灌天河醉,羡煞牛郎织女,却气坏了义昌公主:公主提前收关,抡大棒拆散鸳鸯。宋道姑披头散发寻死觅活,“夜亡李义山”,瑟瑟躲进白云夫的小道观,次日,公主的侍卫抓她回皇家灵都观。

  

书生空持剑,仰面长啸,虎退狼避。

  

宋道姑回道观不吃不喝,以死捍情。义昌公主拿她两个妹妹的命运相威胁。宋氏三姊妹,皆由宫女出为女冠。

  

可怜宋道姑,惟有妥协一途。皇家自古森严,制人招术多且狠。伤心俏女冠,青衣泪痕,任它点点与斑斑。“秋雨晴时泪不晴”。

  

什么义昌公主,行事何尝有义?

  

或以为李商隐的玉阳山艳遇有玩弄女冠之嫌,其实不然。两情相悦,爱是爱的惟一目的。今人计算型思维发达,看古人投射计算心理。算来算去自憋情,失去多少燃烧的机会、美好的瞬间。咎在功利弥漫的社会氛围。那么多人利字当头,不算要吃亏。算亦亏,不算亦亏,这年头,单纯的两情相悦难于上青天。女人三十不愿嫁,不敢嫁,正有愈演愈烈之势。

爱是雾状的东西,不能太透明。宋道姑和她的有心郎享受了一回漫天大雾,爱得铭心刻骨,追忆到死。肌肤间发生的数不清的细节,那怦怦的心跳,那迷人的美景,信誓旦旦,情话绵绵,把玉阳山短暂的艳福铺向了一生。男人女人白发萧萧,回首尚能心潮澎湃。

男欢女爱,不算乃得最大值。

  

宋道姑被义昌公主拽走,一步一回头,惨望她的意中人。随行女冠无不抹泪。李商隐闻讯赶来灵都观,冲向她的马车,白道士又拦他。佩长剑的侍卫冷限盯他。

  

公主笑道:玉溪生不惧吃剑否?日后有诗,捎来一阅。

  

车夫扬鞭,声震秋树。以公主为首的黄衣女冠们坐车转过了山道。灵都观大门前,一地枯黄叶,两颗破碎心。

  

山中初雪,李商隐徘徊玉溪,常常半天不语。

  

情憋情放,转为情恨。男儿情爱驱,宛如循环器。

  

玉溪生在玉溪上,宋道姑在长安的华阳道观中……

  

相思秋与冬,泪湿罗衾重。

  

李商隐写诗,《月夜重寄宋华阳姊妹》:“偷桃窃药事难兼,十二城中锁彩蟾。”偷桃喻偷情。窃药:嫦娥窃不死药奔月,指遭姑修炼。十二城指长安,长安大街纵横十二条。

  

灵都观月夜定情,从此诗人望月伤心。他喝酒排遣情怀,《赠白道者》云:“壶中若是有天地,又向壶中伤别离。”

  

另有《药转》一诗,暗喻堕胎事。“郁金堂北画楼东,换骨神方上药通。雾气暗接青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忆事怀人兼得旬,翠衾归卧绣帘中。”

  

纪晓岚称:“诗与题俱不可解。”

  

另一研究李义山的学者冯浩说:“颇似咏闺人之私产者。”

  

神方,上药,皆指堕胎良药,通,指药到胎除。雾气,风声二句,渲染小产后的妇人所感受到的庭院气氛。

  

诗写堕胎,唐集罕有。

  

李商隐是否写他自己的经历呢?这种可能性不大。他与女冠道士频繁交往,应当听过不少风月故事。道士有让公主怀孕的。俗客与女冠风流事多。

  

暮春在洛阳,李商隐又遭遇了一桩情事。二十几岁的男人,情伤刚愈,再开创口。

  

为了人间留好诗,情爱女神锤炼他。

  

李义山有个堂兄叫李让山,让山有邻女,叫做柳枝的,虚岁十七,貌好知诗。让山春夜吟诵七言歌行《燕台诗·春夏秋冬》,其一云:“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蜜房羽客类芳心,冶叶倡条偏相识。暖霭辉迟桃树西,高鬟立共桃枝齐。雄龙雌凤杳相许?絮乱丝繁天亦迷。醉起微阳若初曙,映帘梦断闻残语……”

  

墙这边吟,墙那边听。

  

柳枝姑娘高鬟立,云髻恰与桃枝齐。

  

撩情句子春撩情,桃花带露乱迷离。

  

据学者考证,柳枝是洛阳富商之女,父早丧。她除了知诗,也善乐器,丝竹管弦之妙,扬名于坊间。她性格爽快,是个鱼玄机式的泼辣女孩儿。次日,李让山在她家门外的柳树下再吟《燕台诗·夏》,她不禁惊问:“谁有此?谁为是?”意思是说:谁有这样的才华?谁写的这般好诗?

  

李让山笑了笑,扬头答:“此吾里中少年叔耳!”

  

于是,柳枝姑娘“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乞诗”。

  

上述引文,出自李商隐的笔记。他又记叙说:“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日:‘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梵香以待,与子俱过。’余诺之。”

  

若叔是:这个人就是你讲的少年叔么?

  

唐代男子称叔,女子称娘。

  

柳枝不仅听诗,也要看人。双方满意了,定下三天后的约会。自由恋爱,一见钟情。柳枝还显得主动。但这事似有策划的痕迹:李让山冲着柳枝念堂弟写的艳诗,并非无意。汉代司马相如“零挑”富家女卓文君,事先与临邛县令王吉有过周密谋划。

  

李商隐曾经呈诗令狐绚,希望公子作伐,为他讨个娘子。诗中说:“嗟余久抱临邛渴,便欲因君问钓矶。”司马相如三十岁还打着光棍。李商隐二十多岁,婚姻无着落,久抱临邛渴。渴,也喻性饥渴。

  

洛阳这件事儿,表明李商隐的确长得不错,风度翩翩。柳枝一见他,便欲约会于溅裙水,还要焚香以待,表示恋爱仪式的隆重。溅裙水是洛阳的一处专供男女幽会的场所么?

  

“与子俱过”,双双度过美妙时光。也许柳枝想先斩后奏,自主这门亲事。

  

然而三天后李商隐未去溅裙水上,他写道:“会所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约好同去长安的朋友,恶作剧,拿走了他的行装。这话像托词,可能另有隐情。

  

他没去,柳枝傻等,徘徊溅裙水,频频张望,伤心失望可知。以她的烈性子推测,她会消失给他瞧瞧。

  

双方误会,导致节外生枝。

  

到了冬天,诗人已在长安。“雪中,让山至,且曰:‘柳枝为东诸侯取去矣。’”东边某大僚,轻取柳枝,如同顺手拿走了一样东西。

  

另一种可能是:李商隐赴约去了溅裙水,幽会也如愿以偿。但东诸侯来争,诗人敌不过。柳枝初见面就急于和他约会,可能就是担心被权势老男人“取去”做妾。

  

诗人大龄未娶,家且贫,自尊心又强。他写诗用典,以隐晦著称。做笔记有所隐,既出于他一贯高傲的个性,又是形势所需。毕竟他也是个常在上层社会走动的名人。

  

李商隐结识过长安李姓一家人,对其家中的几个美貌少女巴巴的向往,写诗直抒衷情:“家近红蕖曲水边,全家罗袜起秋尘。莫将越客千丝网,网得西施别赠人。”

  

全家罗袜起秋尘。芳尘,艳尘,红尘。唐诗中,类似句子笔者未见。有趣。

  

李商隐求美娘心切,看来证据比较充足。

  

关于他的恋爱事迹的考辨,古今学者用力不少。

  

义山听了堂兄讲的消息后,一口气写下五首《柳枝诗》,其四云:“柳枝井上蟠,莲叶浦中干。锦鳞与绣羽,水陆有伤残。”

  

其五云:“画屏绣步障,物物自成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步障即屏风。

  

五首诗都写得一般。失恋的体验尚在浅表层,尚未渗透下去,升华而为艺术。

  

夏秋冬他居长安,准备来年礼部春试。干谒权贵,献诗文,一献日“行卷”,几天后再献日“温卷”。他是老考生了,朝叩富儿门轻车熟路,大约不须暮随肥马尘。比他背运的士子多的是,有考十年二十年“不第”的。金榜题名日进士及第。古代“高考”,衍生许多专用词。

  

李商隐不慌的,他还游南山玩曲水,复自号樊南生。他去过城外的华阳观,渴望再会宋道姑姊妹,“应同三英共夜赏”,然而皇家道观他进不去。公主常于宫观接见政治人物,戒备森严。诗人传诗无音讯,几番辗转无眠。

  

情愁情恨,翻江倒海。这些年呐,恋爱真不够圆满。

  

千古绝唱或作于此间,诗题《无题》: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蓬山指海上仙山,此言无多路,当指恋人近在咫尺而不得一面。是写给华阳观中漂亮而多情的宋道姑么?但写给谁早已不重要,情诗力透纸背,属于普天下恋人。

  

此诗专写爱情,全唐第一。

  

又有《无题》,彻骨怀念远方的情人,情浓意缩,一派清新,同样闪耀于唐诗之绝顶: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

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从金翡翠(烛台用的翡翠鸟形状的罩笼)、麝香、绣芙蓉(绣花枕被)看,诗中所描绘的当为富家女,是否系柳枝却无考。刘郎指东汉刘晨,上山采药遇仙女,留居半年回家,复寻仙女时,惟见天上不散之云霞。

  

李商隐性苦闷情绝望,催生杰出诗章。

  

诗记长梦,梦醒已是五更钟。书指情书,书被催成墨未浓,言情之疾矣,词语赶不上情感呼啸而来的速度。凝练之至,意蕴无穷。当代大作家张承志先生语:“墨浓时惊无语。”张承志散文的词语力度,盖鲁迅之后一人焉。

  

李商隐血泪交融的爱的疼痛,直指墨浓,千年不朽。春蚕到死丝方尽……人类恋爱史上,如此惊心动魄的表达,登峰造极矣。前四句慷慨切齿,后四句婉转低回。

  

多谢锦瑟、柳枝、宋华阳。

  

我个人的感觉,李商隐如果不是刚性十足,则难以柔情到这般境地。李煜也类似。苏轼、辛弃疾豪放雄壮,写儿女情称一流。李清照爱起来格外勇敢,下词笔方有一般女诗人万难企及的缠绵。

  

《无题》:

  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

  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

  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金蟾:香炉。玉虎:玉石装饰的虎状辘轳。韩掾:貌美幕僚,诗人自喻。晋代韩寿貌美,高官贾充用他为幕僚,其女贾氏常隔帘偷窥韩寿。贾充察觉后把女儿嫁给了韩寿。伏羲氏的女儿宓妃溺死洛水,传为洛神,诗中指曹丕抢来的夫人、袁绍儿媳甄氏。甄氏贤且美,有倾城倾国貌,据说曹操发动官渡之战,目的之一就是抢她为妻,不料大儿子曹丕捷足先登。甄氏死后托梦于陈思王曹植,献旧枕,并对曹植说:“我本托心君王,其心不遂。此枕是我居家时从嫁,今与君王。”曹植梦醒,果然抱着宓妃枕(一说系曹丕所赐,曹丕知道弟弟与甄氏互相暗恋,扔给他旧枕头,意含讽刺),曹植大伤感,作名篇《洛神赋》。

  

李商隐读书多,爱用典,此为一例。韩寿,曹植,都是名载史册的美男子兼多情才子,李商隐拿他二人自比。估计有一比的,李商隐的外表不差,内蕴更不在话下。他长期做高级幕僚,未能娶长官的千金女儿,于是追慕偷窥得美妇的韩寿。

  

《无题》:

  昨夜星辰昨夜风,画堂西畔桂堂东。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嗟余听鼓应官去,走马兰台类转莲。

  

送钩,分曹,射覆,都是指酒席上的猜谜游戏,射(猜)不中者饮酒一盅。兰台指朝廷秘书省,代指官场。

  

李商隐才高而英俊,交游者非泛泛之辈,出豪门进大宅。烦恼也因之而生:大家闺秀众多,名媛淑女晃眼,她们尊敬他,或许有女孩儿也像贾氏窥韩寿、卓文君偷听相如琴那样暗恋他,却没人嫁给他。

  

几次恋爱事件,均以短暂加失败而告终。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李商隐情苦闷,并不变态或油腔滑调,所以他有好情诗。换言之,这男人并未轻易生爱,他一旦爱起来,爱意要彻骨。否则,浓情句子根本不可能穿越千万年。

  

今天爱戴他的读者,不必担心他滥情。

  

古典文学教授们动不动就指出李商隐的若干《无题》诗,主题牵涉晚唐政治。言下之意,政治是高于爱情的东西。如此导读长期误人,冬烘先生想更制造更多的冬烘。

  

仔细考察诗人生存的各环节,会发现:爱情就是爱情。这话是说,李义山诗的笺注者们常常指出:爱情不是爱情。

  

退一万步说,即使义山笔下情诗不是写爱情,是政治寄寓,是身世自伤,那么,我们就宁愿误读。

  

古代好的情诗本不多,当代亦然。学者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李商隐关心政治,这不言而喻。他以李唐皇室后裔自居,屡考进士,屡做幕僚。其生存之向度,意志之所系,首先是做显官光耀门第,造福于家人。

  

他二十五岁居长安待考,而在前一年,长安发生了中晚唐最大的血腥事件。朝廷大臣与宦官斗,酿成骇人听闻的“甘露之变”。中晚唐太监弄权凶,犹如汉代末年、北宋后期。皇权的运行模式有惊人的相似处。皇室虚弱下来,各利益集团就跳得厉害。皇帝想制衡骄横的朝臣和地方大员,近乎本能地倚重太监,于是太监的权力欲得以疯长。太监这种东西,因其不男不女,欲望狭窄而强劲。“窄窄风劲道大”,他们一有机会就要疯长,反制皇帝,吞噬权力份额。而古代学识,追问人性远远不够,未能揭示皇权及其衍生之物,导致大悲剧再三重演。

  

唐文宗大和九年()十一月,宰相李训,凤翔节度使郑注,在文宗李昂的暗中支持下,密谋对大太监仇士良下手。其时朝廷党争正激烈,以牛僧孺为首的牛党,与以李德裕为首的李党,争权夺利,恶斗二十年,斗志犹高涨。

  

李训,郑注,本是恶棍式的野心家,他们迅速蹿上高位后,“生平恩仇,丝毫必报。”皇帝利用这两个野心家,打击仇士良,压制牛、李两大集团。十一月二十一日早朝,大臣韩约奏:金吾左仗院中石榴树有甘露,乃天赐祥瑞。文宗即命仇士良率宦官前去观看,若实,御驾随后就去。仇士良本无疑心,去了左仗院,却看见引路的韩约脸上直冒虚汗。这个政治斗争的老行家,警惕性很高的。他借故逃走,同去的数十个太监被埋伏的金吾武士一阵乱砍,尸横石榴树下。然而仇士良火速调来五百神策军,杀入左仗院,逢人便戮,追杀到街上,行人小贩也遭殃。仇士良所掌控的神策军大显淫威,族灭大臣十几个,包括李训郑注韩约。并抢劫京师富户,珠宝玉器洗劫一空。唐文宗李昂痛哭流涕,说自己比受制于“十常侍”、复被董卓曹操所挟持的汉献帝还不如。

  

长安大乱。“坊市恶少年因之报私仇,杀人,剽掠百货,互相攻劫,尘埃蔽天。”经营了二百年的唐代繁华都城,“流血千门,僵尸万计。”这次事件,史称“甘露之变”。宫廷,兵营,街巷,市场,寺院,私宅,官衙,水边,及至终南山下,血污随处可见,断肢逾月犹存。

  

事变这一年,李商隐恰好不在长安。

  

全国的官员诗人成千上万,几乎同时变成哑巴,对甘露之变不发一言。有些人几十年沉默。例外的,是白居易、李商隐等寥寥几人。

  

李商隐作《有感二首》《重有感》。“杀人须显戮,谁举汉三章!”仇士良擅自调动神策军大开杀戒,置国家法律于不顾,事变之后,太监气焰更嚣张,“从我者活,逆我者亡。”文宗都不敢多嘴,何况其他人。李商隐“顶风写诗”,时在甘露之变后的第二年,诗人应考于长安。

  

几首政治激愤诗,艺术性并不高。值得称道的是李商隐的立场和勇气。

  

笔者由此推测,李商隐的性格是单纯而激烈的,他能沉痛到底,不管是为了失败的爱情,还是针对险恶的政局。

  

杰出的艺术家均能“白首忘机”,天真如小男孩儿,历尽劫难而不改。机心重的人,则断不可能杰出。不消几桩破事,他就变了人形。

  

李商隐杰出的感时伤世之作,写于次年秋。

  

开成二年()春,二十六岁的李商隐终于考上了进士。礼部贴出的黄金榜上有他的名字!真是不容易啊,诗人连日泪流满面。他曾给朋友写信,描绘多年来趋奔场屋之艰辛:献诗赋叩豪门,备受冷落,领教了各式面孔,“出其书,乃复有置之而不暇读者,又有默而视之不暇朗读者,又有始而朗读而中有失字坏句,不见本义者。进不敢问,退不能解,默默而已,不复咨叹。”

  

李商隐倚靠令狐楚,有上层关系的,他尚且如此,其他考生更难。

  

黄榜红烛喜成双:诗人迎娶俏新娘。

  

新娘王氏,是泾原(今甘肃泾川北)节度使王茂元的七个女儿中的小女儿,恰同传说中的七仙女。

  

李商隐二十七岁,求佳偶很多年了,终于消除“临邛渴”,双臂抱得美人归。新娘子小他十岁,系王茂元的继室李氏所生,貌美,贤惠,知书,求婚者甚多。李商隐早就认识她,曾经追求过她。王氏也用青眼瞧他,却苦于双方的门第悬殊。李商隐《无题》诗为证:

  

闻道阖门萼绿花,昔年相望抵天涯。

岂知一夜秦楼客,偷看吴王苑内花。

萼绿花:传说中的仙女。

  

这首诗也将王茂元的小女儿比作西施。王家是河南濮阳大族,几代人做高官,两京有宅第。“相望”一词,表明李商隐并非单相思。初识王氏,可能是在洛阳的崇让坊。有学者称,那首七律“昨夜星辰昨夜风”也是献给王氏的。

  

白衣庶士长期没戏,绿袍官员一夕完婚。他以在籍进士的身份入泾原幕府,从长安出发,马蹄轻快五百里,“辟为掌书记”,格外受到幕主的青睐。他写道:“往在泾川,始受殊遇……樽空花朝,灯尽夜室。忘名器于贵贱,去形迹于尊卑。”这些话反证诗人也敏感于贵贱尊卑。

  

十来年间,令狐楚,崔戎,王茂元,三个高官对李商隐不错。王茂元更将小女儿嫁给他。

  

一对恋人,终成眷属。

  

公元年,李商隐双丰收:求仕得仕,求美得美。

  

开成二年,朝廷取进士四十名,李商隐榜上有名。次年入泾原幕府,击退众多门第远高于他的婚姻竞争者,娶“七仙女”为妻。幸福。“人生得意须尽欢”,俊男美女俱欢颜,春宵秋夜缠不尽,并辔走荒漠,昂扬西复西。

  

李商隐算是倒插门的女婿,不过这也没什么。有朝一日,他会在长安或洛阳造房子,把妻儿接过去,并安顿老母。

  

泾原幕府挣的钱,拨出一半寄回老家。而妻子希望孝敬没见过面的婆婆,拿出她的私蓄给他。他表示感激时,妻子还说:既为夫妻,何分彼此?

  

王氏贤惠,盖非虚名。李商隐后来在长安失意,作《无题》,由衷地赞美妻子: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裙衩芙蓉小,衩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神女赋》形容神女,有云:“其始来也,耀乎如白日初出照屋梁。”诗人视王氏如初升的太阳。眉细恨分明:东汉京城妇女画“愁眉”,细而弯曲。弹棋局:一种弹棋游戏,棋局高低不平。诗中比喻长安官场。

  

李商隐对王家抱着感激,几次撰文提起。“某穷辱之地,早受深知,遂以嘉姻,托之弱植。”

  

他一再赞美年轻漂亮的妻子:“常闻宓妃袜,渡水欲生尘。好借嫦娥着,清秋踏月轮。”妻子是他仙姿绰约的女神。

  

两口子如胶似漆,青春肌肤须臾难离。情话连着诗话:主氏也是李贺的崇拜者,对李贺的名篇倒背如流。李贺的一个姐姐是嫁到王家的,李贺的至友王参元则是王茂元的弟弟。其时李长吉已红遍天下,那些天才或鬼才诗篇到处传播。王家以此为骄傲,整个家族以能诵长吉诗为荣耀。李商隐的诗风逼近李贺,两个天才难分高下。外貌却有高下:玉溪生生得英俊,性情并不古怪。

  

美满婚姻暗藏着仕途的危机:诗人得罪了令狐绚。他并不知道王茂元属于李德裕党,而令狐父子靠近牛僧孺党。令狐楚去世时,李商隐非常悲痛,专程去凭吊。时在开成二年,他考上进士不久。

  

令狐绚多次帮他,包括在礼部主考官面前为之延誉。李商隐入泾原幕府,做王茂元的女婿,在令狐绚看来,这是公然“背家恩”,“先牛后李”,“去牛就李”,“放利偷合”。

  

诗人在泾原幸福,令狐在长安传播:李义山“心怀躁进,忘恩负义”。令狐绚后为牛党首领,影响力很大。

  

李商隐快马去长安应吏部试,本是走过场,吏部博学宏词科的考试一过,便成为朝廷任命的官员,告别多年的幕游生涯。

  

然而吏部放榜,榜上根本没有他的名字!

  

傻了。

  

礼部进士仅四十名,其他三十九个均顺利通过吏部试。甚至有个吏部高官当众指斥他:“此人大不堪,抹去之!”

  

落榜,并且受羞辱。这事传播的速度比风还快,长安官员几乎无人不知。

李商隐去找令狐绚质问,后者拒不见他。

打马回泾原,伤心五百里。

  

当年李贺回洛阳伤心千里,好诗喷泉。李商隐宿客栈,凝视着风吹雨打的牡丹花,自伤遭遇,作《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其一: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舞蝶殷勤收落蕊,有人惆怅卧遥帷。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回中系途中所经之地(今甘肃固原县)。下苑指长安曲江。西州指回中。章台街:长安歌妓聚集的街道。

  

第二首传为名篇: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进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浪笑:空笑。生意:生机。

  

诗人登上泾州安定城楼,极目千里,思接两汉,写下千古流传的诗篇《安定城楼》: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州。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鹪雏竟未休!

  

贾生指西汉贾谊,才高而失意,司马迁《史记·屈平贾生列传》,将他与屈原并列。王粲,东汉末年士子,遭遇如同贾谊,毅然弃官远游。永忆:长期向往。腐鼠:典出《庄子·秋水》,喻李商隐所鄙弃的不义利禄。鹪雏:高贵的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甘泉不饮,非竹实不食,诗人以此高贵鸟自喻,反讥那些食腐成癖、拿腐鼠当美味的官场小人。

  

千百年间,官场小人层出不穷,他们钻营拍马,有奶是娘,腐鼠成滋味,搞钱哪管来路,夺利不计手段,“潜规则”风行。小人之心还去度君子之腹,猜疑、纠缠不休,要削平君子的道德高度,污损君子的清洁精神;他们要造成这样的局面:你坏我坏大家坏,肮脏与高洁为伍,腐鼠与佳肴同桌,最终,拼的是心狠手辣,以弱肉强食的动物本能取代人性善的努力,牛鬼蛇神齐出来,朋比为奸,弹冠相庆。李商隐的句子概括力强,用典精辟,道出了末世官场隐形的结构性特征,所以才被无数的人反复引用。

  

北宋王安石盛赞此诗,说:“虽老杜无以过也。”

  

李商隐的沉郁顿挫,确实像杜甫。

  

妻王氏,深情安慰他。她写信,见了面又款款娇语说到天明……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理想主义者,归于此浩叹。洁身自好者,实在不愿打脏干净的手。这话意味着:干净尚有地盘。干净者尚能呼吸江湖的气息,退一步天宽地阔。这里,“隐”的生存结构得以显现。官场与丘山之间形成持久的张力区,而中国的传统精英艺术,乃是强对流的产物。这个问题事关重大,潜藏着中国文化的密码,所以我们再三掂量、追问。

  

美学与力学,指向相同之物。

  

李商隐结婚得罪人,被拉入党争舆论,直到清朝,仍有学者垢病他的品行。也许李商隐情事多,艳诗好,对孔子不敬,学者有意见,拿他的婚姻说事。

  

泾原的生活,蜜月连着蜜月,每日恩爱不休。李商隐喜欢和妻子骑马远游,朝着茫茫大漠。“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夜宿荒村野店,沽村酿,吃羊肉,听胡调,观星斗。秋季烧草围猎,野兽在方圆十几里的草原上奔吼,被四周围过来的火势所逼,豺狼野狗狐兔,逃过了火舌也倒于弓箭手之强弩下。

  

高楼上,军营中,长安官妓与胡女共舞。“昨夜星辰昨夜风”编成了舞蹈,王茂元及一大群儿女、女婿、儿媳妇夜宴观赏。这个管辖四个州的泾原节度使,有五个儿子,七个女儿。孙子们跑跳乱蹿。李商隐对王氏耳语:来年生个娇儿……

  

王氏十八岁,娇艳如荷花。诗人写诗,多次拿荷花比喻她。

  

可是诗人要到京城去,小夫妻再是恩爱也要分离。

  

吏部一试不中,得考二次三次。

  

古代官员辗转四方,妻子一般不同行。她得居家伺候婆婆或生母,十年二十年的守下去。

  

皇帝重礼教,天下多别离。

  

此一别归期难数。王氏装笑脸,为丈夫打点行装,背地里抹眼泪,抹完了又“妆欢”。

  

丈夫何尝不知?只不说破而已。

  

走了,走了,走了。总是这样。背影渐远。

  

从泾原到长安五百余里。诗人一路想念王氏。抬头望青天,双泪湿罗衫。长安与泾原,梦魂绕成团。

  

《暮秋独游曲江》:“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人是血肉之躯,身在情长在。诗人敏感,多情多思。李商隐异于唐代其他大诗人,深情诗笔,挥向家中的妻子。

  

这一年吏部放榜,李商隐被授予九品上阶官员,职位是秘书省校书郎。品秩不高,但有前程。秘书省的校书郎多有跻身高位者,入翰林院,乃至入主宰相府。王茂元可能帮过他。

  

快马传家书,王氏喜盈盈。

  

可是在秘书省仅仅干了一个多月,李商隐接到调令:到弘农县(今河南灵宝北)当县尉,主管治安、刑狱,并带衙役捉拿犯人。高层牛李相争,他多半成了牺牲品。他真不想去。当年高适做县尉,感慨说:“拜迎长官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县尉在上级面前是孙子,转身向百姓,呲牙咧嘴,比狗还凶,比狼还狠。杜甫穷厄于长安时,宁愿摆地摊卖草药,也拒绝了油水甚多的京郊县尉的官帽。白居易做周至县尉,专门去   

李商隐没拒绝,他走马上任。毕竟官帽得来艰难。

  

诗人官员在弘农县干了什么事呢?此人竟敢顶着上司的压力“活狱”,给狱中囚犯以活路,重罪从轻,轻罪放人,无罪致歉并赔偿。官僚集团中这等于乱来,县尉执法不护官,倒去为小民申冤。李商隐比白居易还厉害,胆子够大,敢做敢当。上司还不是弘农县令,是陕虢观察使、五品大员孙简。欧阳修《新唐书》载:李商隐“以活狱忤观察使孙简”。欧阳公弟子苏东坡,在杭州做通判时也搞活狱,除夕夜放系囚回家过年……

  

我们说文豪们全是正人君子,是有足够证据的。

  

开成四年的弘农县,五品高官召见九品小官,双方对吼,声震官厅。姓孙的高官气得哇哇叫。

  

李商隐学白居易,请假,不工作,不为而为,不干欺压黎庶的坏事。并写诗传于同僚,《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卞和献绝世美玉,遭暴君削去双足。李商隐却羡慕卞和失去双足,不复趋奔官庭,媚上而欺下。他黄昏封印,不干了。诗如宣言书,直接给州刺史。

  

李商隐与孙简较劲,做好了辞官的准备。乞假归京,等于递上辞呈,把县尉的官帽扔到一边。县尉有油水,灰色收入多,捉人放人判狱,皆能搞钱,多方收受贿赂。李商隐的辞官举动,一些同僚是不以为然的,劝他,他也不听。他想起了辞掉县令的陶渊明,写诗说:“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又有《日高》云:“素琴弦断酒瓶空,倚坐欹眠日已中。谁向刘伶天幕内,更当陶令北窗风。”

  

魏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狂放不羁,白天裸体,却对惊惶失措的访客宣称:天是我衣裳,地是我睡床,是你跑到我的裤裆里来了,倒怪我裸体!

  

司马昭篡魏立晋,官场一片黑暗,竹林七贤的狂,是有针对性的。晚唐官场,坏官庸官多如过江之鲫。

  

李商隐长期学杜甫,对百姓有感情。他自己就是寒士,了解底层之苦。辞官也不是唱高调,或一时冲动。他很难向那些所谓的犯人举起鞭子,更别说敲诈犯人。

  

官帽得来不易,挣来俸禄养家。但李商隐性子倔,道德底线分明。十年幕僚生涯,他也熟悉官场,并非初识那些见不得人的脏东西,这反而证明他的道德底线不低。他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更别说装糊涂越过自己。文脉早已化为血脉,真是毫无办法。

  

做狗就待着。做人就走开。没有中间的道路可以选择。

  

李商隐老读杜甫,中了杜甫的“毒”。开成二年他刚中进士,去了—趟洛阳探亲,回转长安时,写下名篇《行次京郊作一百韵》,显然有追和杜甫《北征》《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意思。值得注意的,是他这一百韵写干他自己春风得意之时。不管得意失意,都能看见穷苦人,悲悯天下苍生,乃是古今所有杰出艺术家的共同特征。沛然之文气,通向浩然正气。歪风邪气断断写不出传世文章。

  

蛇年建丑月,我自梁还秦。南下大散岭,北济渭之滨。

草木半舒坼,不类冰雪晨。又若夏苦热,焦卷无芳津。

高田长槲枥,下田长荆榛。农具弃道旁,饥牛死空墩。

依依过村落,十室无一存。存者皆面啼,无衣可迎宾……

大和九年甘露之变后,京城及郊县大乱,举目一片凄凉。朝廷狗咬狗,地方人欺人。丛林法则畅行于世,底层民众处处酸辛。杜甫的长诗《北征》,写安史之乱时的民间惨景,开句曰:“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

  

李商隐的《行次京郊作一百韵》,写于问家室之后。他询问京郊的农民,农民讲述祖辈的幸福生活:

  

伊昔称乐土,所赖牧伯仁。官清若冰玉,吏善如六亲。

生儿不远征,生女事四邻。浊酒盈瓦缶,烂谷堆荆困。

健儿庇旁妇,衰翁舐童孙……

  

百姓为何能过上幸福生活呢?李商隐给出了历史观:“况自贞观后,命官多儒臣!”唐太宗“贞观之治”,历二十二年,名臣如云。

  

开元之后,国运直下。为什么?因为像李林甫这种几乎不识字的家伙居然能蹿上高位,对正直的儒臣拳打脚踢,要把朝堂变成黑社会。唐玄宗连年开边,边帅骄横成气候,出现安禄山、史思明这类怪兽般的野心家,把全国推向大灾难。诗人写道:“降及开元中,奸邪挠经纶。晋公忌此事,多录边将勋。因令猛毅辈,杂牧升平民。”晋公指李林甫,他忌讳文臣做高官,多用边将,利用其猛毅粗鲁,打击士大夫。

  

李商隐的诗笔也是史笔,直指皇权要害处。长诗将安史之乱与甘露之变放在一块儿写,后半段,吼出悲怆的、近于绝望的价值观:

  

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走,问谁多穷民。

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

我听此言罢,冤愤如相焚。昔闻举一会,群盗为之奔。

又闻理与乱,系人不系天。我愿为此事,君前剖心肝。

叩头出鲜血,滂沱污紫宸。九重黯已久,涕泗空沾唇……

亭午:正午。紫宸:皇帝听政的便殿。九重:皇宫。

李商隐写出“九重黯已久”,可谓胆识逼人。

  

二十六岁写长诗,二十八岁辞县尉。所以他的辞官,不是贸然之举。“盗贼亭午走,问谁多穷民。”穷人饥寒才起盗心。诗人顶着州刺史的压力搞活狱,宁愿扔官帽,拒不执行猛如虎的苛政酷法。

李商隐是有历史大关切的,有当下的悲悯情怀,有傲骨,有做官的原则。而这些元素,会渗入他的情爱之躯。他的爱情诗乃至艳情诗写得如此出色,与其沉痛到底有关,与其真性情有关。

  

能感人至深、因之千年不朽的作品,一定有强大的价值支撑。李商隐作为士子和作为情人,二者间不是彼此分隔的。换言之,如果他一贯软绵绵,情调兮兮的,爱起来就不会抑扬顿挫,节奏分明。他长得英俊,却是男子汉式的英俊。表情身姿步态,既有美感又有力度。

  

为何白居易、李煜、苏东坡、辛弃疾的情诗百代不衰?这些人都刚性十足,豪气干云。可见单有柔情是远远不够的。柔是刚的柔。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也许以这样的方式来追问李商隐,此前鲜有人焉。

  

开成四年,诗人在弘农县与高官领导对着干,辞职走人。小官脾气大,惊动各县。姓孙的气得生病,又负气,亲自抓盗贼,严刑伺候,轻罪重判,变活狱为“死狱”。

  

李商隐布衣单骑向洛阳,探视老母,沿途欣赏风光。《与陶进士书》云:“脱衣置笏,永夷农牧。”潇洒回家种红薯。

  

然而事情有了戏剧性的转机:孙简调走了。新刺史兼名诗人姚合,派急足追回李商隐,并称:活狱也有功。

  

李商隐仰面一笑,掉转马头。

  

末世官风败坏,仍有好官的。从朝廷到地方,都不乏力挺国运之士。包括文宗皇帝,为了诛宦官,平息朋党之争,耗尽了心血,每对人叹曰:“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

  

李商隐在弘农干到年底,辞别姚合,去了长安,请吏部重新任命。此日“从调”。弘农县尉一职,终非长久之计。复回泾原与妻子相聚,缠绵五十天,极尽温柔,入夜要点三根红烛,情话说到天明。

官身再上路,妻子复妆欢。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妻子转过身去就会哭,诗人何尝不知?

  

行行向远方,一路疼痛着。多情早生华发,天若有情天亦老。

  

男儿必须得出去,古今皆然。想想数以亿计的农民工吧,想想那些上路觅职茫然奔走的大学生专科生……

  

李商隐有个宏大的心愿:移居长安,将老母和妻子接去同住。

  

将来要做父亲的男人,筹划着美好家园。岳父资助他,岳母的弟弟李执方也给了他一笔钱。

  

长安城外,樊川之南,是李商隐特别喜欢的地方,曾经赁屋居住,号樊南生。新家选址,定于樊南。诗人趁待官的时间,飘然游荆楚,领略洞庭气魄。凡大诗人,谁不去楚地一游呢?杜甫病重时,尚漂于洞庭湖上。

  

这时候,却听到唐文宗驾崩的消息。诗人悲伤而感慨,作《咏史》云:

  

历览前贤家与国,成由勤俭败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熏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国运衰败,犹如难逢青海的汗血千里马,而官场积弊,倒如同盘踞难拔的蜀山巨蛇。汉唐宋立国之初,节约成风尚。渐渐的就奢华起来了,放浪起来了,竞消费,炫富豪,夸权势。官员“享国”,一个个兴奋得很。琥珀做枕头,珍珠镶满车。

  

西晋首富石崇炫富,想象力天下无双,酒席上专砍美人头:他家的宾客若是少饮或拒饮,若干美女头就满地滚……

  

炫富者多心理贫穷。此理古今通。

  

具备良好史识的大诗人李商隐,针对他亲眼目睹的浮华时代发出呐喊:成由勤俭败由奢!

  

谁在听呢?谁想听呢?

  

诗人的“干政诗”要传入朝廷的。宪宗朝的元和年间,白居易写《新乐府》《秦中吟》,发起颇具声势的新乐府运动,矛头直指各类权豪,他们无非是希望:挽狂澜于既倒,救国运于衰败。

  

有良知的士人目光长远,可惜力量太有限。而利欲熏心之辈,必为鼠目寸光之徒。这种人多了,就好比满山巨蛇各占地盘,即使是皇帝宰相也回天乏术。

  

诗人忧国忧民,共实也是忧自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李商隐游荆楚,为洞庭湖留诗。“欲为平生一散愁,洞庭湖上岳阳楼。”他南下潭州(长沙)见一个姓杨的老朋友,留居官舍多日,每天舟车畅游,饮酒赋诗,逍遥楚天阔。

  

《楚宫》有云:“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楚人称鬼无依为厉。此喻屈原投江。

  

屈原笔下的美丽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戴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余兮善窈究。”

  

李商隐引屈原为同类,美政理想不灭。屈原诗又唯美,尽情表达了千年楚国,以楚文化“征服”了中原。

  

李商隐受到屈原的多重指引,包括对美好女性的迷恋。

  

诗人到武昌黄鹤楼,作《江上》:

万里风来地,清江北望楼。云通梁苑路月带楚城秋。

刺字从漫减,归途尚阻修。前程更烟水吾道岂淹留。

刺:类似今之名片。漫减:字迹模糊。

李商隐游江湘,兼有寻找仕途机会的动机。他的“档案”放在吏部,又只身几千里访故友、阅山川。

男儿身岂能闲着?艺术家道路是家。

“浩然之气”,是这么养的。

  

祖国好山河,步步去丈量。李商隐三十来岁,足迹何止十万里。他一生马不停蹄,堪比白发萧萧还满世界蹿的李白。

  

唐武宗会昌元年(),诗人回长安,并将老母和妻儿接来樊南同住。二弟羲叟已成家,并考上了进士。另有三弟及小妹,两个侄子,均住樊南。那宅子是岳父、李执方资助修建的,估计也不差。

  

李商隐喜欢将亲人们拢集到身边。杜甫也这样。

  

樊南山色。王氏美色。她才二十出头,大官的幺女儿也学着理家,入厨,洒扫庭院,培植花草。合家老小敬她。李商隐真是爱她。

夏日傍晚她还独自出去,手拿一卷《昌谷诗》,津津有味念李贺,学李贺漫游,远足抵达樊川,归来一身青草气,星眸闪亮,恰似她头顶上的明亮的织女星。

丈夫写诗,她要参与……

她还要生孩子,最好是两男一女,三男两女也行。泾原她流过产的,只因她好动,学骑驴子,挥鞭牧羊群。

  

丈夫又幕游去了华州,时间不长。她写信问他归期时,庭院外已响起他的脚步声。她奔出屋子,当着一个侄儿的面向亲爱的丈夫扑过去了,玉钗佩饰散落,乌发在风中扬起。

  

哦,亲爱的亲爱的。

  

爱情诗人的美貌妻子,毕竟有些与众不同。

  

她是他永远娇艳而活泼的荷花,夏雨乱池塘,满塘红摇曳。平日里他是称她小荷、荷花的,作《荷花》,《赠荷花》。“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老父宠丈夫爱的,王氏如何不天真?

  

结婚已三年,仍是新娘模样。

  

婚前被义山颠颠的追求,婚后受商隐点点的呵护。女人啊,真是幸福到家了。丈夫爱她竟然有点神经质,忧愁地说:“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仿佛手捧无价美器,担心它会一朝摔坏。

  

曹雪芹写大观园中的群芳诸艳,受李商隐启发不小。林黛玉《葬花吟》,把红颜易凋、连城易碎的感伤情怀发挥到极致。“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

  

顺便提一句,新拍的电视剧《红楼梦》,导演本不懂曹公情怀,不解名著意味,却又明知不可为而强为之,追风撵潮,大胆得令小青年也吃惊、困惑。

  

资本的逻辑掌控艺术,艺术必死无疑。

  

会昌二年,李商隐重新做上京官:秘书省正字。举家欢喜不提。值得一提的是王氏的心情,与丈夫分离的日子大约到头了吧。这几年,她妆欢,悄悄抹泪,写信问归期,折断门前柳……结束了,苦尽甘来。虽说小别胜新婚,大别如热恋,可是朝朝暮暮厮守,乃是她少女时代就向往不已的夫妻生活。

  

夫君有诗曰《无题》,像是专为她写的。“八岁偷照镜,长眉已能画。十岁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学弹筝,银甲不曾卸。十四藏六亲,悬知犹未嫁。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

  

王氏十七岁,方得可心郎。而事实上,她十四五岁居洛阳崇让坊,李商隐就明里暗里的追求过她。

  

二人结连理,半是自由恋。

  

诗人的母亲去世,他守制丁忧三年。这期间他干了一件家族大事,为母亲、诸先辈、两个早逝的姐姐和一个夭折的小侄女营葬,花了很多钱,跑了许多地方,辗转洛阳、荥阳、永乐(山西芮城)等。碰上地方军阀打仗,李商隐还冒险迁坟,迁回荥阳的李家祖坟山。

  

王氏无怨言,跟他东奔西走。“红颜无定所。”

  

不久,王茂元带兵平藩镇之乱,病逝于怀州军中,享年六十九岁。李商隐携妻奔丧,哭岳父兼恩人于道路,“恸而不起”。从此,他关怀体贴失去父爱的妻子,更是无微不至。

  

他们居芮城,后迁洛阳崇让坊的王家大宅,仿佛重访初恋地,十指相扣,观荷无语。

茫茫天地间,绿叶与红蕖。

《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云:“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岂到白头长只尔,嵩阳松雪有心期。”

  

诗人系情于家,也时常牵挂国运。闲居芮城时,曾作《正月十五夜闻京有灯恨不得观》:

  

月色灯光满帝都,香车宝辇隘通衢。

身闲不睹中兴盛,羞逐乡人赛紫姑。

山西芮城风景如画,李商隐写诗不少,佳作如《春宵自遣》:“地胜遗尘事,身闲念岁华。晚晴风过竹,深夜月当花。石乱知泉咽,苔荒任径斜。陶然恃琴乐,忘却在山家。”

这诗不用典,明白晓畅如王维。但盛唐与晚唐不可比,李商隐住在永乐、洛阳,不得不心系长安,渴望皇室中兴。

唐文宗、唐武宗都是雄心勃勃的皇帝:前者力诛宦官,却横生甘露之变;后者派军队平定刘稹藩镇之乱,一度有中兴气象,可是他想长生不老,屡服金丹而暴亡,只活了三十六岁,在位仅五年。

美景娇妻岂不好?然而李商隐思维半径大,嗅到了浓浓的末世气息,他知道,无论居于何地,想过王摩诘的那种逍遥日子根本不可能。再者,他要做官,挣钱养家。武宗服金丹驾崩,诗人写诗凭吊,又作《贾生》,对汉唐皇帝几百年来的求仙梦加以讽刺:“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指贾谊。前席:前移坐席以示器重,前字作动词用。

武宗死,宣宗立。朝廷一如既往的搞斗争,牛党、李党不两立,太监操着女人腔,幕后台前唱大戏。

李商隐服丧期满回长安,任职于秘书省。

这一年,白居易以七十六岁高龄去世,遗嘱请李商隐作墓志铭,赠以厚金。李商隐的“四六”骈文颇有名,应该挣过许多“润笔”费,不过他花销大,需要养活或接济的亲戚太多。

唐宣宗改国号为大中。李商隐在朝中仍为九品官,俸禄少,家用拮据,开始自称“樊南穷冻”。

王氏已生一子,取乳名衮师。李商隐三十几岁得子,爱如掌上明珠,后作长诗《骄儿诗》:“衮师我骄儿,美秀乃无匹。文葆未周啐,固已知六七。四岁知姓名,眼不见梨栗……”

文葆:绣花的襁褓。周啐:周岁庆典。

李商隐的儿子五官精致,遗传了父母的容貌。又识数认字早,像个神童。小孩儿对水果不感兴趣,表明家里不缺水果,这里有典故:陶潜家贫,五个儿子,“总不好纸笔”,老三只知吃东西,“但觅梨与栗”。

李商隐从十八岁起就一直做官,妻子则是大官的女儿,他们家不会很穷。长安,洛阳,荥阳等地都有宅子。诗人早年丧父,家贫,他又是长子,心里有挥之不去的贫穷的阴影。他接触的高官显贵多,门第与之悬殊,物质生活迥异,也促使他加倍努力。

所谓“樊南穷冻”,只是相对而言。

李商隐想让家人过上富裕的日子,这志向是明确的。妻子小他十岁,他希望她过得好。以后子女会更多,他得多挣钱。

他考虑辞去京城的九品官。

念头初露,妻子的眼眶立刻红了。

丈夫言之有理。可是夫妻又要分离。

这一次,李商隐决定随郑亚到岭南的桂州(桂林)去。桂州距长安四千七百多里路,且是蛮荒之地。郑亚是荥阳人,官居桂管防御观察使,李商隐入他幕府,担任“检校水部员外郎”,从六品上阶。

  

诗人官升三级,代价是远赴南蛮。

  

时在大中元年()三月,长安春暖花开的日子。樊南的家,桃花开得正艳。衮师咿呀学语,堂上燕来燕去。

  

门外的一匹好马,等候着它的主人。

  

诗人挥鞭,王氏挥泪。

  

此去桂州,官身不由己,三年五年说不准的。

  

王氏实在忍不住,立于马首前,对丈夫说了一句:早回好吗?

远行的男人匆匆点头,扬鞭纵马而去。他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的眼泪。

李商隐随郑亚三月启程,六月到达任所,平均日行五十里,水陆兼程。南方的风光习俗异于西北和中原,诗人沿途惊奇,一路写诗。郑亚也是诗人,“文章秀发。”二人饮酒谈笑,相得甚欢。

到桂州数月后,李商隐以专使的身份去了江陵,次年正月返回桂幕。郑亚幕府中,他是首屈一指的高级幕僚,位同副观察使。

俸禄捎回家去,连同珍贵的家书,庶几让妻子开颜,家人放心。

夫妻相隔五千里,夜夜只向梦中聚。

李商隐思家情切,《思归》云:“鱼乱书何托?猿哀梦易惊。旧居连上苑,时节正迁莺。”

好男儿拼搏四方,总难免伤心回望。此情古今同。

  

诗人挥巨笔,不惟伤情,他又描绘异乡山水。

  

《桂林》:“城窄山将压,江宽地共浮。东南通绝域,西北有高楼。神护青枫岸,龙移白石湫……”

  

《晚晴》:“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并添高阁迥,微注小窗明。越鸟巢干后,归飞体更轻。”

  

并添:更添。迥:远。微注:夕阳微细的光芒照射。

幽草,晚晴,皆诗人自喻。他十几年来风雨奔波,希望晚景阴转晴。

此诗情绪轻松。轻松来自多年的沉重,越鸟归飞体更轻,反指往日沉重的翅膀。

  

诗人在郑亚身边,当有飞翔的感觉。

  

想当年,处士叔有名言:“事人匪易。”李商隐事人多矣,令狐楚,崔戎,王茂元,郑亚。作为地方大员幕府中的“寄禄官”,诗人此间品秩最高。

  

离家虽远而事业有成。诗人欣然期待着未来。

  

然而朝廷党争波及到桂州,郑亚被牛党视为李党。牛党得势,李党遭殃。郑亚被贬到更偏远的循州去了。

  

上司兼知音,揖别李商隐。

  

诗人在桂林茫然失所。前程俸禄俱断。

  

《即日》:“一岁林花即日休,江间亭下怅淹留。重吟细把真无奈,已落犹开未放愁。山色正来衔小院,春阴只欲傍高楼。金鞍忽散银壶滴,更醉谁家白玉钩?”

写得真好。又是伤情出好诗。惆怅浓得化不开,融入山色,铺满小院,直逼高楼。“已落犹开未放愁”,正是诗人进退失据的写照。金鞍一朝散落,美好前程忽断,银壶滴着时间,点滴如蚁齿,咬人肌骨。到谁家去买醉、作藏钩(一种侑酒游戏)之戏呢?“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李商隐这首诗,把春天的漓江收进浓愁。

  

命运多坎坷,带出情绪的丰富性。

唐诗宋词,乃是千锤百炼的语言宝藏,光芒四射的情感宝藏,波澜壮阔的历史宝藏。乞愿吾辈之后,国人更能欣赏。

李商隐的律诗写得如此出色,不愧是杜甫的隔代高足。

郑亚走了,他到哪儿去?回家,还是继续寻找机会?他选择了后者。为了家,不回家。

李贺诗云:“己生须己养,荷担出门去。”鲁迅先生偏爱这两句。先生诗云:“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从古至今,有多少伟大的中国父亲,荷担出门去,有泪只偷弹。

杰出的诗人表达了所有人。

李商隐在桂州待了一年多,掉头向北走荆楚。所过之处,随手挥笔,好诗永传。《潭州》:

  

潭州官舍暮楼空,古今无端入望中。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潭州即今之长沙。无端:无缘无故地,此系“有端”之反说,诗人屡用。忧端太多而难辨,故称无端。楚歌指《楚辞》。怨兰丛:屈原《离骚》云:“兰芷变而不芳兮,荃蕙化而为茅。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陶公:东晋大将军陶侃,陶潜的曾祖父,战功卓著,晚景悲凉。贾傅指做过王太傅的贾谊,长沙有贾谊庙。承尘:天花板。

诗人过长沙,古今人望中。湘泪溅斑竹,楚歌怨兰丛。

屈原的牢骚具有令人扼腕的洞察历史的价值。屈原坚持美政,就得颠沛流离。而朝堂上宿命式的翻云覆雨,昨天的君子,今天就变成小人。“陶公战舰空滩雨”,大将军讨逆有功,反受群小攻击,这里当指李德裕在武宗朝平刘稹乱,战功显赫,却于宣宗朝大中二年一贬再贬。郑亚属“李党”,郑亚落职,李商隐受牵连,孤身飘向屈原、贾谊的伤心地。

古今入望,心绪茫茫,有如八百里洞庭湖。

《梦泽》:“梦泽悲风动白茅,楚王葬尽满城娇。未知歌舞能多少,虚减宫厨为细腰。”楚王指以荒淫著称的楚灵王,《后汉书》:“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李贺写帝王,多有不敬,屡刺秦皇汉武,“刘彻茂陵多滞骨,赢政梓官费鲍鱼。”李商隐长期浸润于杜甫、李贺的氛围中,傲骨压不住,“白眼向人斜”,像竹林七贤中的二号人物阮步兵。唐玄宗强娶儿媳妇、寿王李瑁的爱妻杨玉环,李商隐作《龙池》,道出寿王的巨大痛苦:

“龙池赐酒敞云屏,羯鼓声高众乐停。夜半宴归宫漏永,薛王沉醉寿王醒。”,

寿王喝酒,越喝越清醒,盖因痛苦穿胸,愤怒彻骨。夜半宴归后,玄宗搂玉环……

严格意义上的诗人都是愤怒者,不平则鸣者。

大中二年,李商隐行走荆楚,几乎是横眉怒目。沉郁顿挫,越来越像杜甫。初秋折向西,逆水入巴蜀,大约是访友,寻找新的机会。他有个姓杜的亲戚在成都做官。

写给妻子的最动人的诗篇《夜雨寄北》,问世于烟雨迷茫的巴山中。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冯浩注:“语浅情深,是寄内也。”

  

王氏写信问他归期,他说没有归期。恩爱夫妻两年未见,辛酸到极点,却用平淡语,又转而说到下了多时的巴山夜雨,涨满秋池。深爱着的男人作平淡语,情在此而言彼,平淡就弥漫着五内翻滚的浓情。这里无技巧。夜雨涨秋池,男人抱枕无眠。末二句安慰妻子,口吻如叙家常。

  

换季时,丈夫几次收到王氏寄来的、她亲手缝制的衣裳。家里有鸳机。她织布,熬夜剪裁……

  

揪心的彼此思念,无穷的生活场景,凝固成《夜雨寄北》。

寥寥数语,永世经典。

连日巴山秋雨,每一滴都是至爱情。

多谢李商隐!

爱到惊心动魄,且看漫天烟雨。

这类诗,拒绝任何形式的文化产业化,万亿美金买不来。

艺术搞钱,艺术找死。

李商隐未能走到成都,中途踅返。因他听说成都那个做官的亲戚从不帮亲戚。干是,返回长安。时在冬季,天降大雪。

漫卷风雪夜敲门。妻子踉跄奔出,针线盒撒一地。

  

共剪西窗烛,述说衮师娇儿。雪落无声。妻子瘦了,面如雪。情瘦。她含笑说,家里也常吃肉……

  

李商隐居家一年,王氏又生了一个女儿。产后虚弱,丈夫殷勤伺候床榻,跪献山珍汤,以他的滑稽相博妻子一笑。

  

樊南家中喜洋洋,但王氏有隐忧。她怕丈夫又出去。心下却明白,丈夫的幕游生涯尚未结束。他不喜欢京城相当复杂的官场,再者,幕游俸禄高。

  

这些年,李商隐做高级幕僚,名气颇不小,积下人脉。走这条特殊的仕途,他比父亲当年走得更成功。

  

这男人以轻松的语气对王氏说:幕游四十五,从此罢辛苦。

  

那时候,妻子也不过三十五岁。吃穿用不愁,山珍汤常有。

  

她想想也是,忧虑暂消。丈夫是善于做她的思想工作的。

  

然而夜里噩梦惊魂。这一年又一年,她是从噩梦中熬过来的。丈夫在她的梦中溺水死,坠崖亡……

情牵挂,情难受,情消瘦。这可敬的女人却想方设法对丈夫瞒着,暗蓄力气撑着。

桃花开时,妻子显得更艳。李商隐应徐州刺史卢弘止的邀请,去做节度判官,得朝廷侍御史,择日要登程。回看妻子清瘦艳姿,每每感到有些蹊跷。

卢弘止是带兵去徐州平乱的,李商隐此去,等于从军。

他写了一首慷慨激昂的七言长诗,其中说:“爱国忧君去未能,白道青山了然在。此时闻有燕昭台,挺身东望心眼开。且吟王粲从军乐,不赋渊明归去来。”

诗人横刀去从军,仿佛告别陶渊明。

他离家的那一天,桃花无端落了大半。出门时心下一紧,马行里许,犹自回头望。妻子照例立于大门外的柳树下。类似场景,重复过十几次了。

不久,诗人在徐州幕府收到王氏的亲笔家书,说家中一切皆好。衮师已能爬树摘果……

居徐州年余,卢弘止又因操劳过度而病逝。诗人再遭创痛,失掉器重他的恩公。“彭门十万皆神勇,首戴公恩若山重……借酒祝公千万年,吾徒礼分常周旋……”一年前的七言长诗,如今不忍再读。

李商隐回长安,更是慌了神,妻子王氏卧床不起。她去年春就染病,将息了几回,几经反复,病转沉重。她正思量着要给徐州的丈夫写信,不料未提笔,已听到那听过无数次的熟悉而亲切的脚步声。

京城名医接踵而来,一个个叹息而去。

诗人大恸,冲到墙角撞墙,额头斑斑出血。

西窗下,烛火旁,王氏含笑望他呢,整夜不挪目。多瞧一限,多瞧一眼……此一别天上人间!

二十九岁美貌如花。最后美给他看。

玉人撒手,大中四年()秋。

诗人天都垮了。一夕成永诀。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此去蓬山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佳人何处觅?仙山有消息。

今人读懂了李商隐,便知爱情为何物。

悼亡诗写不尽。

《王十二兄与畏之员外相访见招小饮,余以悼亡日近不去,因寄》:“愁霖腹疾俱难遣,万里西风夜正长。”

《曲江》:“天荒地变心虽折,若比伤春意还多。”

《夜冷》:“西亭翠被余香薄,一夜将愁向败荷。”

《西亭》:“梧桐莫更翻清露,孤鹤从来不得眠。”

上述诗为摘句。《房中曲》全录:

蔷薇泣幽素,翠带花残小。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

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

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入。

今日涧底松。明日山头檗。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

李商隐对亡妻王氏的感情,令人想起李煜对大周后,苏轼对王弗,陆游对唐琬。怀念到死,沉痛不能休。

深度之生存,李义山又一范例。

如果浅表性生存、娱乐式生存、搞笑搞哭搞麻木式生存成气候,一切深沉情感的过眼云烟为常态,那么我们,也无话可说了。

《房中曲》说的“忆得前年春”,当指李商隐随卢弘止赴徐州时。

诗人的余下几年,都生活在对亡妻王氏的怀念中。入梓州柳仲郢幕府,马过剑门关,作《悼伤后赴东蜀,至散关遇雪》:

剑外从军日,无家与寄衣。散关三尺雪,回梦旧鸳机。

好朋友韩畏之,家中乐陶陶。诗人更觉伤感:“桂花香处同高第,柿叶翻时独悼亡。”

李商隐远走蜀地,一对儿女寄在长安,托亲戚照顾。

东川、西川皆写诗。蜀中四五年,官运顺畅,情路堵塞。锦衣玉食人憔悴。柳仲郢实在看不下去了,对他大发脾气,压他提起精气神,无效,又把成都色艺双绝的女孩儿介绍给他,续弦,侍寝,都可以。李商隐冷面以对。

妻亡不再娶,王维也是这样。高官厚禄视为无物。

人在,思念在。仅此而已。余生回望亲爱者的点点滴滴。

诗人在蜀中最兴奋的一件事,是得到了衮师的消息。《杨本胜说于长安见小男阿衮》:“闻君来日下,见我最娇儿。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语罢休边角,青灯两鬓丝。”

  

大中九年,柳仲郢调回京城。李商隐也回到长安,与儿女团聚。乐极又生悲,七月里,他独游曲江吟旧作:“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深知身在情常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偶作《乐游原》,意外成名篇: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乐游原位于长安东南郊。

  

他吃斋念佛,状如诗佛王摩诘。眉山洪雅人、高僧知玄成了他的朋友。一年四季礼佛,合掌祈祷。今有学者责怪他消极,言之不当。“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消?”

  

他去了洛阳的崇让里老宅,一住七天,专为寻觅亡妻王氏留给人世间的旧物与遗痕。《正月崇让宅》:

  

密锁重关绿掩苔,廊深阁回此徘徊。

先知风起月含晕,尚自露寒花未开。

蝠拂帘旌终展转,鼠翻窗网小惊猜。

背灯独共余香语,不觉犹歌《起夜来》。

  

《起夜来》:古乐府歌名,为男女初婚合卺之夕所唱。

  

诗人幕游到扬州苏州去了,诗笔挥不停。他像李贺那样呕心沥血。情绪波澜壮阔,病身承受艰难。归郑州,百感交集,为亡妻,为爱子,为家族,为祖国,为良朋,为世间一切美好之物。

  

千古绝唱《锦瑟》,横空出世: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生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首七律《锦瑟》,自问世之后,注家公认为李商隐的代表作。但名家解味殊异。纪晓岚说:“盖始有所欢,中有所恨,故追忆之而作。”何焯说:“此乃自伤之辞,骚人所谓美人迟暮也。庄生句言付之梦寐;望帝句言待之来世。沧海、蓝田言埋韫而不得自见。月明、日暖则清时而独为不遇之人,尤可悲也!”

  

诗如多重奏,可作多解,“混合解”。无论怎么去解,诗也浑然一体,交响于天地间。诗的美学,原本胜在模糊,意象无边界。

  

大中十二年秋,诗人病逝于郑州,享年四十七岁。就生命的质量,生存的“密度”而言,可比数百年。

  

最后,我们再欣赏李商隐的一首情爱小诗,《嫦娥》: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文章来源:刘小川《品中国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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